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第三世 (19) ...
-
终于一天,在人们搬东西,清理院落的混乱中,岳夫子领着一个妇人来到了小石头面前。这个妇人头发花白,像五十来岁了,脸上纵横几条伤疤,她一见小石头就哭着扑了过来:“儿啊!启儿!长安……”
虽然她呼唤的名字小石头听着很陌生,但血浓于水,小石头的心突然剧痛,眼泪流了下来,对着妇人跪下:“母亲!”妇人将小石头拉起来,抱着他痛哭。
岳夫子也流泪,说道:“你母亲为保住贞洁,自毁容貌,这些年来,一直在……脏地方……做苦工。”
小石头哭——洪奶奶四十多了,看着都比母亲年轻,而按照岳夫子以前说过的,母亲汪氏该才三十几岁吧?
哭了一会儿,汪氏抬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听说今日许家的女眷要被拍卖,我要去观看,骂骂那些贱人!秋后许家男丁斩首,我也要去,看他们人头落地,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
岳夫子虽然觉得母子才见面,汪氏不好好问问儿子这些年过得如何,反而要马上去看许府女眷的拍卖,有些急切,可想起当初卫家给卫国关选媳时,因卫国关是长房长子,他的夫人日后将是卫家宗妇,掌管卫家的祭祀拜祖以及与各方豪门贵族的礼仪往来,责任沉重,卫家又是武将之门,长房大妇要镇得住,所以卫家特意选择了性情刚强决断的汪氏。
汪氏出身豪门,从小仆从如云,十来岁就被母亲带在身边学习繁文缛节,深谙各种大型典礼的仪轨。而且,她长得也很有威严,双眉挑起,眼尾上翘,目光强势,是个明眸但不善睐的大美人,见之不忘。她平时说一不二,眼睛里不揉沙子,也因此,汪家在婚事上费心挑了许久。
卫家算是中等门庭,汪氏多少屈了些身份,可汪家看中的就是卫家日后给汪氏的地位,两家一拍即合,婚宴摆得格外隆重。
岳夫子过去见过汪氏几面,他也曾恭喜卫国关娶了这么美貌的媳妇,但见汪氏神情倨傲,不苟言笑,私道自己可不敢消受如此艳福。好在卫国关喜读诗书,为人温文尔雅,以柔克刚,汪氏对他甚是倾心,两人正好般配。
卫家灭门,汪氏被卖到青楼,拒不接客,真敢对自己下狠手——摔碎了瓷杯,用碎片划了脸,配得上卫家长房长媳的硬气!过去对汪氏稍有指摘的岳夫子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这么一想,汪氏如此反应倒也是她的性情使然:卫启看着健健康康的,没什么事情,可错过了羞辱仇家的机会,对汪氏而言会是件憾事,岳夫子没说什么。
小石头才见到了母亲,自然同意母亲的要求,就让人叫洪豹备了马车。
小石头扶着母亲上了车,一路上,汪氏一会儿拉着小石头哭,一会儿疯狂地咒骂许家。小石头也理解母亲的怨毒,这十年来母亲受了多少苦,而自己却是安逸舒服地过着日子……小石头低头听着,汪氏见儿子不与她一起大骂,刚见儿子的喜悦,被失望冲淡了些。
当年许家盯紧了卫家女眷的归宿,保证她们都被卖到了腌臜或困苦的地方,没有一处与卫家有旧。她是长房长媳,更是被特别关照。她毁了容,逃过了接客,可是没有逃过老鸨气愤后让人对她的毒打和折磨。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
其实她很想死!一夜之间,她引以为豪的一切——她未来的宗妇身份,她品貌兼优的夫君,她乖顺可爱的儿子……全失去了!汪氏激愤之下,根本不求饶,反而破口咒骂,自然引来了更多的殴打。
好在一年后,看风声缓和了些,汪家暗地派人去“请求”了她所在的青楼,给了钱,还威胁了说如果卫家的大夫人死在他们手里,一定会有人找他们算账。老鸨不打她了,就逼她干粗活,给的饭食如同猪食,让她还活着就行。
汪家就是想递些吃用的东西,也过不去青楼的护院,但是当汪氏察觉他们不敢弄死她后,她就豁出去了——照着那些护院老鸨的范儿,肆意打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贱货们,那些想占便宜的狗护院们。谁敢说一句羞辱她的话,斜眼看她,汪氏就扑上去,嘴里喊着相关人类生殖的词语,抡起巴掌就打,黑指甲挠脸,抬脚踹裆……
她越来越厉害,不仅动手,还敢抄家伙。打手护院也教训过她几次,可是汪氏被打习惯了,只要不死,就更加凶狠地报复。后来,连打手们都不愿去惹这个疯婆子。
又过了一年,不仅汪家,卫家的旧部也找到了她的下落,反复警告青楼的老鸨不许虐待她,老鸨叫苦连天,只好将汪氏锁在一处院落,让她洗衣服换饭食。
汪氏从经验中发现,必须以恶对恶!不然她还活得下去吗?!她的家没有了,日后会老死在这个肮脏之地,她有什么盼头?她的余生就是要让这些迫害她的人不自在!让他们来分担她的绝望和痛苦!她每天对来取送衣服和给她饭食的婆子们骂骂咧咧,对方如果敢与她对骂,她拼了命也要打得对方抱头鼠窜。
老鸨真有心让人将汪氏接走,可这是朝廷官奴,不能削籍放归,老鸨只好认了倒霉,狠狠地敲了笔钱,不再让人打扰汪氏,任汪氏在小院落里天天叫骂,成了青楼一霸。
汪氏的日子过得去了,可是心中的恨怨一点都没有减少。就是来的人对她低眉顺眼了,她也会臭骂对方几句!
现在,她的儿子竟然还活着!难道因为她天天诅天咒地,神鬼都怕恶人,也来讨好她了吗?
喜事到来,汪氏却已经没有了体会幸福的能力——她的生活彻底毁了!就是卫家平反,她的夫君,她的容貌,她的青春……也都不会回来了!她的痛苦并不会消失,这是谁造成的?!
长年的愤怒渗透了她的身心,她的言语和神情之间都无法克制地随时散发出恨意。可是她没有从儿子身上感应到同样的忿怨,儿子无精打采,怎么不像她一样对许家破口大骂?汪氏不能理解!但与儿子才见面,她就先忍耐一下。
到了地方,他们一下车,就听见一个大院子里面哭声震天,小石头感到自己手中汪氏的胳膊在发抖,汪氏的脸上露出笑,在疤瘌中,显得狰狞。她径直走入院门,看着一群蹲在地上的各色女子,切齿怒骂:“你们也有今天哪!你们这些贱货!小娼妇!臭不要脸的东西!……”
小石头在边城十年,洪奶奶是个软性子,动不动就哭,叔叔更是说话和缓,就是洪爷爷洪大叔他们偶尔说个粗话,也没有母亲此时说得这么激昂流畅,可岳夫子说母亲一直在个脏地方,也许是随了那地方的习惯,他为人子不能保护母亲,现在怎么能指责?
岳夫子在后面,也垂目长叹:当初卫府精心挑选的长房长媳,竟然如此失态,可见汪氏受了多少委屈,已经扭曲了性情。只是当年卫国关深爱汪氏刚强性子,他如果有知,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汪氏正在的咒骂间,有衙役过来询问他们的来处,岳夫子低声说了卫启和汪氏的身份,衙役深觉报应不爽,大喊道:“你们都听着!这是卫家的大夫人和卫家忠至伯爵!当初你们许家害了卫家灭门,今天你们才有这样的下场!”
汪氏啐道:“你们等吧!贱货!你们不会有好结果!去当妓女吧!去军营被人……”
就像应和她的话,四五个兵士走了进来,吆喝着推开衙役,汪氏见了兵士,还以为是来挑军妓的,高声笑:“看见了吧?!去军营吧!被那些军士们……”
一个身穿着轻甲中年人骂道:“什么女疯子!闭嘴!”汪氏一愣,那个军将过去将一纸公文给了当头的衙役,衙役看了,喊道:“司马氏!出来!”
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站了起来,整了下衣襟。旁边有女子抓了她的裙边,哭声一片:“四夫人!救命啊!”“四夫人!别走啊!”……
那个女子扯开自己的裙子,不耐烦地说:“让我先离开!”衙役们过去,把围着她的妇人们扯开。
汪氏恶毒地笑:“怎么没挑个年轻的?这个都老了!”
穿甲的军将走到人群边,远远地就向走过来的司马氏行了一礼。
汪氏愣了。
小石头也不解,扭头看岳夫子,岳夫子皱了眉头,低头在小石头耳边说:“许家四房继夫人司马氏,娘家是司马大将军,正守在北方一线,听说,司马大将军为女儿求情,与许相四子和离了……”
汪氏听见了,愤怒地喊:“她凭什么?!”
此时,两个衙役带着那个妇人正走到了汪氏面前,听见这话,司马氏停步,看向汪氏,轻蔑地笑了,凑近些低声道:“凭什么?你是卫家的大夫人?当年没能免祸,现在看着比个村妇还不如!那我就教教你——自然是凭我父比你父对皇上有用!”
汪氏抬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迅雷不及掩耳,司马氏还没看清对方的手,就感到脸上刺痛。司马氏失声尖叫,张手来打汪氏的脸,已经晚了一拍,两边的衙役、小石头和岳夫子忙将两个拉开。汪氏发疯地喊:“不能放了她!我要去申诉!”
穿甲军将过来,一抬手中戴鞘的刀,横胸将汪氏拦在了一边。
司马氏狠狠地向汪氏的脸上呸了一口,汪氏想上前,可是不愿去碰面前的刀鞘。她冲着军将大喊:“大胆!你竟敢对忠至伯的母亲动手,司马家还有没有王法?!你们不看看许家的下场吗?!”
军将没动,司马氏却看向小石头,阴笑着说:“忠至伯?你儿子?那你问问这个崽子,当初是不是许家的逆子救了他?!这些年许家的那个逆子是不是与他在一起?你才臭不要脸!还申诉?我也要向皇上申诉!卫家忠至伯竟然对许家四房嫡子的去向隐而不报,这是欺君之罪!还得意什么?!”
汪氏向后晃悠了一下,见汪氏没有往前扑的意思了,穿甲的军将收了刀鞘,对司马氏行礼道:“夫人这边请。”
司马氏得胜地哼了一声,被兵士们围着走了出去。
汪氏气得哆嗦,看向小石头:“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藏了许家四房的嫡子?!许家的男丁要统统斩首!……”
岳夫子催促道:“走!先回府!”拉了小石头的胳膊一下。
小石头的心乱跳,手也颤抖了,扶了汪氏往外走,又上了马车,他听见岳夫子在外面对洪豹说:“回府后你到正房等我,我有话问你,我先去办些事情。”
洪豹应了,马车启动,汪氏拉着小石头问:“这些年你和谁在一起?你爹那时请了著名的侠士南岭三剑送你出城,不是他们救的你吗?”
小石头的嘴发干,眼神散乱,脑子里泥浆翻腾,无法成形。
无论汪氏怎么追问,小石头都没有说话。
回到府中,小石头陪着絮叨不停的汪氏进了屋,不久,洪豹也来了。
汪氏无法遏制地一个劲儿问:“儿子!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许家人的下落?儿子!卫家男子全死了!孩子,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你怎么能放过许家任何一人?!你要报仇啊!……”
洪豹在一边听出来,好像是小石头知道一个许家人的下落。可小石头一直长在自己家中,他认识的人自己都认识,他哪里能知道什么许家人的下落……突然,洪豹心头一动,冷汗瞬间出来了:唯一一个外人是谁?万一……那自己家不就成了窝藏犯人了吗……
岳夫子急匆匆地进来,关上了门,对汪氏行礼后,先看向洪豹,说道:“洪二郎,你放心,我会为你通融,说你家并不知情。”洪豹松了口气,岳夫子又道:“但是你要对我讲实话,当初小石头到了你家,与他同行的是不是只有阿惟?”
洪豹说:“还有曹郎中。”
岳夫子又问:“阿惟的年纪多大?”
这个洪豹可是知道,马上回答:“他与我年纪相仿,今年再过生日就是二十五岁了。”
岳夫子点着头说:“那该是他了。”
汪氏着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夫子叹了口气,对汪氏说:“我回户部查了,当年许家四房嫡子许远,人称十五公子,与洪二同样年纪,十年前,突然病重而逝……”
汪氏看向小石头:“儿子,你可是记得什么?”
小石头像是虚脱了一般,口齿不清地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汪氏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不记得?!你那时都四岁了!”
岳夫子觉得现在不是抱怨一个小孩子不记事的时候,忙举手对小石头说道:“虽然司马氏说许远救了你……”
汪氏激烈地反驳:“根本不可能!南岭三剑是三兄弟,武艺超强!只有他们才可能打得过许家的人,救下我儿!许远那个畜生当初才多大?十四岁?!怎么可能救人?!那个贱妇胡说八道!该撕了她的嘴!”她现在才理清头绪,深恨当时没有骂回去。
岳夫子对着小石头点头:“你母亲说的对,很可能是他当时在下手杀你时,被洪老大他们撞破,他因为受伤或者不愿返回许家,就将错就错与你去了洪家。”
洪豹忍不住开口:“他为何不想返回许家?许家那么富贵……”
岳夫子解释:“刚巧我遇到了个大理寺受理此案的同窗,问了许远的身世。他告诉我,许远的母亲是许家四房许俭如的原配何氏,许远是许家四房嫡子,名声不佳,何氏死后,许俭如再娶司马氏。司马氏有了自己的儿子,就想废了许远。她借着许远出府去追杀卫府幼儿的机会,派人跟着许远去砍许远的腿。许远刺伤了那个仆人,再也没回许家。那个仆人因为当众说出了主母的意图,回府后被割了舌,后来死在了街上。可是他说的话许多人都听见了,许家的老仆人都知道这事。”
汪氏嘴唇发抖:“那个卑鄙的小人!去杀我儿,还无耻地随我儿被人搭救!不能让他逃了!快找人去抓他啊!”
岳夫子盯着小石头的眼睛,不再称呼他的小名了:“卫启!卫伯爷!我听孔侍中说,你对皇上讲叔叔养育了你,若他是许家后人,你就是认贼作父啊!这事司马氏也说对了,这可是欺君之罪!我得赶快去找孔侍中,最好你亲自领兵,前往缉拿你叔……许远!这样才能向皇上表明你是受了骗!”
洪豹听得心跳——秦惟是许家的四房嫡子!在洪家躲了这么多年!洪家会不会受牵连?!难怪他对那个秦惟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自告奋勇地说:“能不能让我派个镖师,快马加鞭去告诉我爹,先将许远看起来?”
岳夫子想起秦惟的样子,量他也无法逃跑了,说道:“好!跟你爹说,别让他死了,至少要等到他伏法!”洪豹点头,告辞出去,马上找人赶快回家报信,让洪老大划清界限,别跟反贼扯上关系!
岳夫子也急匆匆地走了,屋中静了,汪氏看向小石头,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受骗而痛心,安慰道:“儿啊!别难过!他敢骗你这么多年,你抓住了许远,就亲手砍了他,出这口气!”
小石头的心完全乱了!
当初叔叔救了自己是为了避祸?!他是许家的人!他的家人杀了自己的家人!他是凶手的亲人!他自己可能也是凶手!……在这些念头中间,他想像自己亲手砍了叔叔——立刻从骨头里面泛出寒意,腋下冷汗直流。
小石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着头听母亲无休止地咒骂许家。终于,汪氏饿了,让小石头叫人上晚饭。
小石头多年和秦惟在一起,秦惟心肺有病,饮食必须清淡,小石头也随了秦惟的口味。饭菜上来,见只是煮白肉和两盘青菜,汪氏非常不满意,觉得下人怠慢了儿子,马上就接过了府中的管理权。
这些小石头一点都没注意,他的全部身心都在自己的叔叔是许家后人这件事上!他沉闷地吃了饭,又默默地听汪氏的哭诉。
汪氏开始还觉得儿子看着很顺和,可是半天就发觉,儿子心不在焉。她好几次想让儿子与自己一起痛斥许家,儿子都像是猛地回了神,吞吐不语。
汪氏恼怒,觉得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儿子见了她,难道不该狠狠哭几场,一直泪水涟涟?而不是只哭了一次,之后就不再悲伤了!他难道不该想知道母亲经历了哪些磨难,然后向母亲表达自己会全力尽孝,让母亲日后好好享福来弥补所受的苦吗?这是她自幼受的教育,可儿子怎么能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到后来,汪氏也累了,就让儿子去睡觉了。
她过去一直以为儿子死了,刚开始还哭过,后来就狠了心肠,将精力放在与恶人们的打斗上了。现在儿子失而复得,她开始的高兴劲儿很快就被不满替代。就好像母猫不想再去碰已经有了人味儿的小猫一样,她看着这个男孩子,找不到任何熟悉之处,却有诸多不满。她觉得儿子愚钝迟缓,没有精神!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夫君。接着又听说他与那个许家的人在一起,汪氏就更添了层膈应。
可汪氏是不会放弃的!这个孩子是卫家唯一的后人,她一定要把他教育成才!娶个好妻子,多生些孩子,让卫家再次兴旺。让人们都看看,她的儿子多么优秀!卫家没有亡!这样才能慰藉自己夫君的在天之灵。……想起夫君,汪氏又流了泪,可是很快仇恨的火气就将泪烧干了——她得让儿子明白许家对卫家做了什么!别总一副胡里八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