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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三世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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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惟喝了几口东西,就觉疲惫,又合眼想睡觉。小石头从深夜睡到下午,完全不困,吃饱了,就坐在秦惟身边,玩弄秦惟的衣服。
在路上,曹郎中给秦惟外面穿了孕妇的衣服,后来秦惟病势沉重,为方便扎针,外衣全脱了。现在秦惟身上只有他在许府时穿的内衣。
许府有自己的绣娘,人们送礼的丝绸缎子堆满库房,平时许家老少的穿着都很讲究。可秦惟的内衣已经旧了,这是当初何氏为他做的,为了让他多穿几年,特意做得大,何氏去世四年了,许远还能穿。内衣是淡灰色的丝缎,衣服边缘有寸许的绣边,从脖颈开始,绣了从春天开始的四季花鸟水色山景。当初的七色彩线已经褪了许多颜色,但依然可看出精美绝伦的绣工。
小石头从领子开始摸,用手指一个个地轻触领子上的花瓣。秦惟迷糊着,知道小石头这么小的年纪,被从熟悉的家中抱出来,又经历了过多变化,急需找到一处稳定的所在来移情依靠。既然他选择了自己,那自己就别让他失望,容这孩子安心粘着自己吧。
秦惟不出声,小石头就为所欲为了,他看完了领子,又把秦惟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扯出了袖边看上面的绣的小花小鸟。抚摸揉搓了半天,又去对比秦惟衣领上的图案。秦惟简直成了他的大玩具,他坐在那里玩得津津有味。
洪老大乐得小孩子不惹事,见僧人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小孩反复将秦惟的袖边折了,让小鸟一动一动……好像很无聊的样子,就问道:“大师,阿惟想让你与我们一起回家。”
僧人看向他,摇头说:“我等到他好些,就得去别处。”
洪老大原来把僧人归于像秦惟曹郎中他需要承担责任的一类,听僧人说要走,有些失落,说道:“大师?阿惟叫你小森是吧?西北那边没什么庙,你到我们那里去,我们给你建个小庙,你也能当个主持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反正就是觉得这样说,也许僧人就不会走了,阿惟也会高兴。
僧人浅浅一笑:“你有这个愿心,十方诸佛都在听着,日后会成的。”
洪老大没听懂,可也不敢再问了——高僧就是神秘!
秦惟又躺了几天,烧退了,一天比一天精神好,只是还行走无力,在地上走了两步就气喘吁吁。
秦惟和洪老大都想尽快动身,但是曹郎中担心秦惟的身体受不了颠簸,谁都觉得自己有理,最后只能看僧人。僧人闭着眼睛想了片刻,睁眼说:“还是趁着天气不冷,尽快赶路吧。若是入了冬,对他更不好。”
僧人现在的地位相当几个人的国师,他一锤定音,洪老大就决定次日启程了。因为秦惟是个病人,洪老大就拉着曹郎中一起进了城,亲自讲价,买了曹郎中点的药材,另外又多买了些粮食和衣被。
再出发,还是秦惟躺在马车里,小石头在他身边。曹郎中与洪老大熟了,就与他并肩坐在车前,陪着洪老大赶车。洪老大让僧人进马车,可是僧人说他习惯在外面走,先步行跟着,累了再说。
这辆马车清晨上路,两匹马踏着碎步行进。洪老大很警惕,时常转着脑袋张望,看看是不是有人跟着。可是心里觉得,车边有个能起死回生的高僧跟着,像是个护法,自然不该出问题!
秦惟在车板的起伏中醒一会睡一会儿。小石头渐渐从前一阵的紧张和恐惧中恢复,在车里一会儿扒着车窗往外面看,一会儿到秦惟身边,摸摸秦惟的衣服边角,困了就躺在秦惟身边睡个午觉。过了两天,他见怎么玩秦惟的衣服秦惟都不反对,就给鼻子上脸,开始触摸秦惟的手。有事没事就拿了秦惟的手指一个个地攥,来回弯曲,跟玩衣服一样。
天气入秋,但还不甚寒凉,有时,洪老大会在野外宿营。
一天,他找了个林边小湖畔停了车,解了马匹,用马车的顶子作为支撑,拿一匹粗布搭出个帐篷。曹郎中去放马,僧人就到林间去捡些树枝生火。
秦惟因身体未愈,可以完全不干活,只半坐在车中,看着车帘撩起后车门外的景色。林木的叶子稍微变黄了,傍晚高远的天空中,有几抹紫红色的霞云。大雁南飞而过,留下一阵遥遥的叫声……
秦惟虽然虚弱,可脸上带了丝笑意。愤怒嗜血的许远在他垂危时消失了,秦惟不再感到压抑,真心觉得这么活着比在许府自由安全。
但最高兴的还是小石头,他爬到车门边,自己穿上了鞋,回头看秦惟,眼睛里有雀跃的光。
秦惟说:“小石头可以下车去玩,但是不能离开大车边。”
小石头很认真地点头,爬到车辕处,扒着车辕把自己放到地上。在马车附近走来走去,拣些石子枯草,放在车板边缘,顺便扒着车辕往车门里望望,见秦惟睁着眼睛,就又在车边来回跑。他知道不能离开大车,走腻了,就钻到了车子下面。等帐篷搭好,车下面变得暗了,小石头爬了出来,手脚并用爬上车,脱了鞋放在车厢的角落,用衣服兜了他放在车板边缘的小东西,又爬回了车厢中,坐在了秦惟身边,把石子排列了,草枝搭在中间。
秦惟随意地问:“小石头这是要做什么?”
小石头说:“做个桥。”
秦惟半闭眼:“给谁用呢?”草枝的桥。
小石头抬头瞪大眼:“蚂蚁可以用啊!”他死盯着秦惟半闭的眼睛。秦惟一下笑了,眼睛睁开,说道:“小石头真聪明。”儿童的世界他已经是个外人了。
小石头的眼睛里像是闪出光芒:“真的?”
秦惟点头:“真的,小石头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石头笑了,眼睛弯弯,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扑上来依在秦惟怀里,说道:“那叔叔抱!”
秦惟张手搂了小石头,轻拍他的后背,想起以前听说常给幼儿按摩脊椎,能防病还长个,就不再拍他,而是从脖子往下一下下地捋。没一会儿,小石头舒服地嗯嗯起来,像只小狗。秦惟又笑,发现这个孩子可以给自己很多快乐。
外面,洪老大搭好了帐篷,曹郎中在帐篷外升起了火。小石头对秦惟说:“叔叔要去吃饭。”
秦惟点头:“好,小石头饿了吗?”
小孩子饿得快,秦惟时不时就问一句。小石头用脸蹭着秦惟的衣服,“叔叔抱着就不饿。”
我成了精神食粮了,秦惟笑,放开了小石头,轻轻推他:“下车,去看看曹郎中在煮什么,先吃一口。”
小石头摇头,拉秦惟的手:“和叔叔一起去。”
秦惟也觉得自己得活动活动,不然总躺着会出个血栓什么的,就点头说:“好吧。”他话音还没落,小石头就像个大壁虎一样爬得飞快,到车厢边的被褥下翻出了秦惟的布鞋,秦惟才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小石头就爬过来给秦惟穿鞋。秦惟实在不好意思让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给自己穿鞋,忙弯腰去提鞋,不自觉地咳了一声,小石头忙说:“我来帮叔叔!”
给秦惟穿上了鞋,小石头自己把鞋一下就蹬上了,从车门一下就溜到了地上,在下面伸着手要扶秦惟。秦惟刚想挥手让小石头躲开,免得自己下去压着他,可又觉得提前让小孩子学习尊老爱幼也是好事——我怎么成了老人了?!就虚拉了小石头一只小手,另一只手支撑着车辕往地面放双脚。
曹郎中见了大喊:“别!我来扶你。”
僧人走过来,与曹郎中一边一个搀了秦惟的胳膊,小石头在前面拉着秦惟的手,三个人将秦惟从车上顺了下来。
秦惟叹气:“我觉得已经七老八十了……”
曹郎中小心地笑着看向僧人,问道:“那该是可以的吧?”
僧人答非所问地说:“我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
秦惟惊讶:“为何?”
僧人说:“你此时无碍了,我在别处还有事情。”
秦惟郁闷起来:“我还没和你好好聊聊。”
僧人答道:“好吧,我现在就和你说说话。”
曹郎中放开手:“你们走一会儿,我去煮饭。”他心中发堵——他这些天按脉,秦惟虽然好了许多,可是伤了根本,有不享天年的脉象,他方才想探探高僧的口气,这位大师如果应承下来,该就会像上次那样给秦惟续命,可是高僧没接话茬,这是说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了?
僧人在一边搀着秦惟,小石头拉着秦惟一只手,三个人沿着湖边草间隐约的小路慢慢走着。
秦惟问僧人:“小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僧人看着二十多岁了,叫“小森”有些不对劲儿,但是秦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沿用自己给他的外号。
僧人回答:“很好找。”
秦惟动了一下僧人手中的胳膊:“你怎么总不回答问题?”
僧人无奈地道:“说了你也不信。”
秦惟说:“那你试试,你想起我给你治过腿吗?”
僧人摇头:“有一世,我在小时候见过你,后来……”
秦惟不想让他说他曾杀了自己,就笑着打断:“你看,你也不信我。快点,告诉我你怎么找到我的。”他才十四岁,可说出话来,是个成年人的口吻。
僧人说道:“你有光,我月前在禅修中看到,就想起来了。”
秦惟惊讶:“是吗?是什么光?”看来小森比自己早到这个世间,那念经的所在是在时空之上,小森没有像自己这样被因缘牵扯,该是可以随意选择切入点。
僧人微蹙眉:“是蓝色的,很干净,与我有缘,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你给我治过腿……”
秦惟恍然点头——他是在平行的世间,那个老僧人送他过来时,一定给予了他自己的能量,与这里的小森同频。秦惟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僧人严肃地看秦惟说:“那你说说。”
秦惟歪头看僧人,问道:“你还记得你以前喜欢翻白眼吗?”这世的小森成熟了许多,不发脾气也不翻白眼了。
表情古板的僧人看了秦惟片刻,淡然地翻了个白眼。
秦惟哈哈笑了,凑到小森的耳边说:“我从另一个世间来,我在那里给你治过腿,后来,在你面前被杀,你怕我升起嗔恨,就把我的灵魂送来了这里……”
小石头仰头见秦惟在对僧人说悄悄话,摇着秦惟的手说:“叔叔!叔叔!我也要听!”
秦惟低头,小石头的大眼睛亮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秦惟恍然意识到了这是谁,可看着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秦惟根本升不起恨怨,更别说什么报复了。他虽然有往世的记忆,现在却觉得没有过去的记忆才是正道——人们可以忘记以往的恩怨,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能像小石头这样,有选择信任和爱的可能。
秦惟笑着摇了下小石头的手:“乖,叔叔在与小森叔叔说话,你等等,一会儿叔叔和你说。”
僧人看了眼小石头,低声问:“是他吧?”
秦惟嗯了一声。
僧人沉默片刻,有些遗憾地说:“我还没有修到能洞观三千世界。”
那时老僧人说看到了,秦惟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不信,可他现在明白这是个维度的问题,他想起读过的一篇科普文章,讲从一维到十维的概念,维度越高,就越能看到事物发展的多种可能,甚至能进行改变。那时他“看”不到,其实是因为他的频率不够高,自然无法进入多维度。
秦惟对僧人说:“你日后一定会的。在我们那里,你肯定是修到了。”
僧人看向秦惟,很郑重地说:“你有善根,要护善念。”
这是怕我虐待这个孩子?秦惟用手肘轻碰僧人:“咱们认识多久了?我是那种人吗?”
小森翻了半个白眼,秦惟忍不住地笑。
僧人说道:“我走后,你多保重,平时不要太累。”
秦惟说:“你怎么跟曹郎中说一样的话?难道不该是不要在意肉身、好好学佛吗?”
僧人看着是在压抑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说:“你又没有学佛,说那些有什么用?”
秦惟乐得摇头:“你还跟你小时候一样可爱。”
小石头又扯秦惟的手:“叔叔!我呢?”
秦惟低头:“小石头还小,自然可爱!”
小石头笑了,僧人似是叹了口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秦惟借机发牢骚:“你最近才想起我来?以后可别忘了我!”
僧人终于翻白眼了,问道:“忘了你有什么好处?你给我讲讲。”
秦惟笑眯眯:“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既然能感应到我,那我想你的时候,你可得来呀!”
僧人马上说:“那我可不能保证!”
秦惟受伤的样子:“为何不能?小森不喜欢我吗?”
小石头叫:“叔叔!叔叔!我喜欢叔叔!”
秦惟扭头看僧人:“你看!你看!”
像是为了避免翻白眼,僧人闭了下眼,说道:“你放心,你需要的时候,我会来。”
秦惟真的一下就放了心,向僧人靠去,说道:“我就知道小森喜欢我!”
僧人正色道:“我爱天下众生!”
秦惟用肩膀撞小森:“不行不行!我要些特殊待遇!咱们都几辈子了!你要多爱我些!”
僧人无奈道:“好吧,我也如爱众生般爱你!”
秦惟笑着问:“这算是顶级了吗?”
僧人庄重地点头:“绝对顶级。”
秦惟又笑出了声。
走了一会儿,秦惟就开始喘气,僧人扶着他慢慢往回走,坐到了篝火边。
天色变暗了,火光显出红色。几个人围在火边,小石头依靠着秦惟的大腿,用小木棍捅着火。秦惟说道:“小石头小心火星,别烫着。”医生就是这么操心!
小石头点头说:“好,叔叔。”
洪老大笑着说:“阿惟的确是个好叔叔。”小石头扭了扭身体,蹭着秦惟的大腿,秦惟又有种这是一只小狗的错觉。
秦惟说:“大伯,小森明天早上要走,您给他带些钱粮。”
僧人说:“我无需金钱,一些干粮就行了。”
洪老大惊讶:“大师,这么快就走?”
僧人点头说:“现在天气好,往山上走方便。”
洪老大问:“你要去何处?”
僧人说道:“西边。”
秦惟知道是高原地区,就说:“你也带上些衣服吧。”
僧人摇头说:“没事。”
秦惟坚持:“有事!我给你的,你就要带上!”
洪老大笑了:“阿惟什么时候这么霸道了?”
僧人叹气:“你那些花衣服我没法穿。”
听这话,秦惟笑:“那我把被子给你,你一定要背着。”
僧人勉强地点了下头。洪老大和曹郎中对这位僧人一直很恭敬,现在见秦惟与他随便谈笑,觉得秦惟一定是个际遇不凡的人,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朋友,对秦惟多了层尊重。
因为知道小森要离开,秦惟心中挂念着,天不亮就似醒非醒的,听见车外有动静就坐了起来。与他一起睡的小石头没醒,秦惟自己慢慢地挪到车边,穿鞋下了车。
僧人和曹郎中洪老大都已经起来了,他们到湖边洗漱,曹郎中不让秦惟沾冷水,秦惟被扶着回来坐在火边,守着火上的两个瓦罐。
曹郎中用热水浸了巾子给秦惟擦了脸,又将夜里熬了半宿的中药给秦惟喝了。洪老大拿出了干饼,众人分着吃了。
早饭后,洪老大给了僧人一个小包裹和一个行李卷,僧人都背在了身后,秦惟站起来,拉了僧人的胳膊说:“你一定要再来找我,我找不到你啊。”
僧人点头说:“好。”然后也不多言,对大家合十行礼,转身就走。
秦惟看着僧人穿着补丁满身的僧袍、背着行李卷的背影,大声说:“小森!你带些银子吧!”
僧人没停步,秦惟继续喊:“小森!多保重!”僧人不回头。秦惟又喊:“小森!别忘了我!”僧人抬手挥了一下,走远了。
初升的朝阳从他们的背后升起,阳光像是在追逐着僧人远去的步履,一点点在他身后伸展向大地。秋日的树叶草地在晨光下焕发出了各种颜色,小森的杂色僧袍终于融入了一片斑驳中。
也许是清晨的空气寒凉,秦惟的眼睛湿润了。
曹郎中见了,安慰道:“阿惟,别难受,他不是答应了会来找你吗?”
秦惟看着秋色渐浓的远方,微微摇头说:“我真不能出家,太苦了。”不然我会追着小森去吧?当一个修行人,远离世间轮回……
曹郎中说:“小小年纪别想这些,你站半天了,坐下歇会儿。”
秦惟觉得自己真没用,站都站不了太久。他脸色落寞地转身,马车上一声叫唤:“叔叔!叔叔!”小石头的小脑袋从车门处探出,见了秦惟,光着小脚丫就要往车下跳。曹郎中赶快阻止:“别跳!还没穿鞋子!”
小石头扭头摸出鞋来,胡乱穿上,往车下溜,嘴里说着:“叔叔!叔叔带我去嘘嘘!”
曹郎中笑着过去拉小石头:“我带你去,你叔叔正难过呢。”
小石头被曹郎中扯着,边走边使劲扭头看秦惟:“叔叔为何难过?”
曹郎中说:“叔叔的僧人朋友离开了。”
小石头脆声地喊:“叔叔!我不离开叔叔!叔叔!我和你在一起……”
秦惟笑了,洪老大也笑着:“你看,小石头多关心你。阿惟别难过,等我有钱了,就在咱们那边建个庙,让大师去当主持,你不当和尚也能常见到他。”
秦惟点头:“那太好了!大伯,咱们要好好赚钱啊!”
洪老大呵呵点头:“好!”僧人一走,他心中少了许多担忧——阿惟一口一个“小森”叫,这两个人的感情多好!这高僧能这么放心地走了,回家这一路肯定没事了!
果然,后面的路程上,他们从没遇到可疑的人。偶尔有个关卡,秦惟带的许府腰牌也足够了——许府在朝野的势力太大,府里出来的上下人等也很多,可能是探亲,可能是跑生意,谁会多事去招惹许府?
洪老大虽然不为自己一行担心了,可不久就开始惦记洪虎那一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顺利的甩掉了许府的人,安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