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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一世 (25) ...

  •   吴校尉在石城已经驻扎七年,早就知道洪老大在石城中的势力。十五年前,石城外的那一战是个大败仗,活下来的兵将们许多是伤残之人。洪家父子五人,三死两伤,还被朝堂上下万般指摘。朝廷没有抚恤战后幸存的伤兵残将,洪锐去争取多次,都无朝官回应,而这些兵将们觉得没脸,就没理直气壮地向官府讨要银两。十几年来,洪老大忍着痛苦的腰伤,躺在床上出谋划策,开旅店,做生意,组镖队,支撑着那些人的生计。吴校尉作为军中一员,对这个老人充满尊敬,他忙先举手行了一礼。

      洪老大抬了下手,缓步走到吴校尉身边,看向城外,胡县令也正在看城外,脸上没法维持笑容了,吴校尉再次望去,敌人的兵马在城外聚集起来,该有几万人。

      三个人沉默地观望了一会儿,洪老大对吴校尉开口道:“你打算如何?”

      吴校尉叹气:“还能如何?守城呗,只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洪老大转头又看向城外,说道:“石城后面是片平原,村庄小镇,没有什么防守,石城不倒,许能牵扯些胡兵,不让他们横扫过去。”

      吴校尉问道:“也许他们只围不打呢?我听说边关上十几万的军队全散了,根本无人抵抗,朝廷的人马就是来,也得几个月。他们围上两个月,我们断了粮,肯定有人就开门降了。”

      洪老大冷笑:“他们哪里有那样的耐心!他们凶猛狠烈,不喜拖延,怕早就等不得深入内地,烧杀掠抢了。”

      吴校尉摇头:“可惜我城兵士不足两千,箭+矢不过五千,不然的话,冲出去也能挡他们一下……”

      胡县令愕然地看了吴校尉一眼:这个人过去可是个老实疙瘩,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洪老大点头说:“我正想与你商量这事。”

      吴校尉说:“老丈请讲。”

      洪老大说:“你兵力不够,可用逃兵和平民充数。我也曾是军中的,略知道些军务,能安排招人。”

      吴校尉听言深深施礼:“多谢老丈!从今起,请老丈与我一同在城上领兵。”

      洪老大也不推辞,说道:“好,我们轮个班,你能有个闭眼的时候。”

      胡县令一看,呦呵,这两个人居然搭帮结伙了,他也不甘落后地说:“我这就去城中告示留下的百姓。”

      洪老大点头道:“多谢胡大人,告诉大家伙儿,那边的人未曾开化,茹毛饮血,从来不讲什么仁慈,只喜屠杀。哪怕我们投降,也一样会被杀了吃了,所以,大家还是一起拼死吧。”

      胡县令是文官,自然明白此时只有这样说才能让人齐心守城,暗自在心里给洪老大的通透点了个赞,说道:“老丈说得在理,我这就回衙办事。”他带着汪班头下了城,回衙中写了公告,让留在了城中的几个衙役满城张贴。

      洪老大也慢悠悠地下了城,命大虎带着人在城中开了摊子,招募流民逃兵守城。还在石城中的人们听了县令的告示,也明白此时除了全力守城外没别的选,大虎两个时辰就得了四千人。洪老大亲自过眼,选了头目,将民兵分为四队,各往一边城墙去了。

      到了正午时分,城外的胡军已支起了帐篷,筑灶起火,看着是要吃午饭。胡县令也组织了百姓给城上的兵士和民众送水送饭——敌人随时会开始攻城,城中众人齐心,争取多活些日子。

      秦惟觉得自己快直不起腰了——他从早上就没吃没喝,一直在料理伤员!少年的小身板没什么储蓄,饿了就是前心贴后背。曹源看了看秦惟的脸色,大声说:“去歇歇,吃东西!我有事叫你!”他跟着秦惟治了二十多人,基本看懂了该如何清理包扎伤口。

      洪老三一直在秦惟左右,此时也饿了,忙拉着秦惟找了个空地坐下,自己去找吃食,不久拎着一个水袋和一袋子死面团子回来。

      他递给秦惟一个水袋和一个拳头大的面团,秦惟边吃喝边看向不远处合掌念经的小森,等着小森睁眼抬头,秦惟对他招手:“小森,过来!”

      小森走过来,坐到秦惟身边,秦惟将喝了一半的水袋给他,洪老三虽然对这个小番孩没感觉,可是秦惟对他好,洪老三就也给了小森一个面团。他自己不敢坐下,站在秦惟身后,吃着东西看四周。

      城门附近躺着的几十人,有的人脸上已经盖了布。洪老三经历过战场,知道真正的血腥还没有开始,他不禁低头看秦惟的头顶,还打算着万一城破,自己能不能带着几个人护了这孩子冲出去……

      大虎走了过来,对洪老三说:“我替您会儿,您去看看我干爹吧。”洪老三也正想找洪老大商量事情,就含糊地对秦惟说了声,吃着手里的馍边离开了。

      大虎蹲下身,笑着与秦惟打招呼:“小神医!你真了不得呀!”一副忠犬神情。

      秦惟也笑着:“大虎哥总夸我。”

      大虎对着小森一抬下巴:“这就是范庆说的小番僧?”

      秦惟怕大虎不恭敬,忙说:“是个会念经的小活佛!”别人叫他神医,他也得说别人好话!叫小森一声活佛,给伤员念经时能让人多些信心!

      大虎失声笑:“小活佛?!怎么可能?他才多大?!”

      小森马上反驳说:“每个人都有佛心,都能成佛,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你若是修行,也能成佛。佛是曾经的人,人是未来的佛。活佛怎么了?”

      大虎翻眼睛:“我才不信!如果真有佛,你看看城外,你看看周围躺着的,这些怎么会发生?”

      翻白眼小森也会!立刻大大地翻了一个:“这跟佛有什么关系?!这是人贪婪和仇恨的显像!佛陀看穿了人世间的苦难,救苦救难,履世度人,告诉了人们脱离苦海的途径。如果他袖手旁观,那根本就不会传法了。”

      大虎犟嘴:“那现在怎么不救我们?”

      小森说:“因缘果报,全在人心,人若不修心,世上的争斗永不会停止。佛陀已经告诉了人们方法和道路,但也不可能替人去选择善恶、去走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道路!就如有人给你做了饭,你放在那里不吃,偏要饿死自己,谁也救不了!”

      大虎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根本无法辩解,只能换个角度:“既然都是人自找的,那你为何来这里?范庆说你师父跑来念经,结果被杀了,他又何必?念念经有什么用?”

      小森眼睛里有了泪光,尖着声音说:“念经怎么没用?!我上师心怀慈悲,不忍这么多人沦入恶道。他说人临终的念想最可畏,能让人上天也能下地!你怎么知道后面发生的不比一时的生死更重要?!念念经?佛法一历耳根,永为佛种。被杀的人听见了,也许就不会被嗔意所缠绕,陷入仇恨中,立意报复,在轮回中又添杀意;杀人者听了,也许佛心发现,从嗜血中醒悟。就是这些一时都没有实现,一声经文入了人的八识中,就如一粒种子,在世世贪嗔痴的懵沌中,终有一天会发芽,引导人心重归澄净……”

      大虎完全不信地打断小森:“这些看不见摸不到的,你爱怎么说怎么说!还不如我这位小兄弟给大家包伤治伤实惠。你要是能救人性命,能让城外的胡兵退了,我才认你是个小活佛。”

      小森哼一声:“不认就不认!若是我的修为宏大祥和,未尝不可改变成败气数!只是我还没修到那个境地罢了,而且,生死成败只是人间的得失,还有更重要的……”

      大虎切:“哪里有比生死更重要的?”

      小森严肃地说:“当然,人之灵魂……”

      大虎晃晃脑袋:“我不信,不想听!”

      小森立眉:“不听拉倒!天上下雨,草没根也喝不到,你缘分不够,谁也度不了你!”

      大虎歪头:“你还真伶牙俐齿。”

      小森针锋相对:“我五岁就辩经了,你读了几本书?”

      大虎软了,看秦惟说:“你从哪里找的他?”

      秦惟笑嘻嘻:“我们认识。”

      小森余气未消,瞪眼看秦惟:“我怎么不记得?”

      秦惟笑着说:“等你成了个老头的时候就知道了。”

      小森撇嘴,小声嘟囔:“跟着你就不见得了……”

      秦惟问:“你说什么?”

      大虎探头:“他说跟你进了城就活不成个老头了。”

      秦惟垂头:“倒也是!”——城破了谁都活不了,可又想起小森说过如果他不想死没人能杀了他,难道小森因为上师死去而动了死念?忙抬头拍了下小森的肩膀:“别这么悲观!你还是个孩子,随便躲在哪里就能避过去了。你还要长大,念上几十年的经救人呢。”

      大虎也觉得自己这么大了不该跟个小孩子计较,伸手摸了摸小森的头说:“就是!你个小毛头,我给你找个犄角旮旯,再给你些干粮和水,你能藏十来天呢。”

      小森拧着头避开:“用不着!”

      大虎给了小森一个毛栗子:“小崽子!不识好人心!”

      小森生气地捂头:“不许碰我的头!”

      大虎嘴上输了,正好可以报复,又伸手去摸挲小森的头顶:“就碰!就碰!你能怎样?”

      小森双手捂了头,闭眼大声念起经来,大虎哦呵呵地笑,自觉赢了。

      洪老三见到了扶杖站在屋中的洪老大,行礼后马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哥,那孩子不想走,城破时,我要护着他冲出去。”

      洪老大没出声——城门外是千军万马,哪里就能冲出去?

      洪老三像是知道洪老大的意思,又说:“等胡人都进了城,也许就有机会。”

      洪老大心说谈何容易,可是他只微微点了下头,说道:“我让他们给你留着四五匹快马。”

      洪老三说:“谢谢大哥!”他有些发窘,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大哥。”洪老大是会留在城里的。

      洪老大笑了一下:“说什么。我欠了那孩子的。”

      洪老三忙说:“大哥也不必这么说……”

      洪老大不再跟他扯闲篇儿,冷了脸问道:“东宫就是抓着他会行医这条线索追过来的,你怎么没告诉我这事?”

      洪老三惊呆,眨了两下眼睛才骂道:“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这才小声将那时十七皇子出城的事告诉了洪老大。

      洪老大皱眉:“真是瞎折腾!要么别派人,要么派了,就别去追!不追的话,那个姓方的就没命了,你们倒好!里外不是人,弄得一身腥!他是小孩子不懂,你怎么能这么没见识?!”

      洪老三叹气:“早知尿床不就睡筛子上了吗?我那时只说殿……小公子忽然良心发现,别掺和那种事,日后也少些麻烦,就顺了他的意思……谁知救了个白眼狼!”

      洪老大沉着脸想了片刻:“姓方的一定是为了他的师长报仇,看来,参与了这事的皇子都遭了他的毒手。我听到的信儿,京城的来人要将那孩子就地处决。”

      洪老三咬牙:“报仇?他倒是快意!看看现在边境成了什么样子!大哥,不然咱们把那些人……”

      洪老大说:“杀他们也不是办不到,只是不能先动手,城外想杀汉人的多了,咱们难道还嫌自己人死得不够?”

      洪老三默然,洪老大说:“我告诉你就是让你多小心,别让那孩子在咱们的眼皮下面……”

      洪老三马上点头说:“好,我守着他。那孩子心善,喜欢行医救人,那些人如果想动手,我不会客气的!”

      洪老大无奈地说:“你看着办吧,只是……”

      洪老三说:“我明白我明白,我不会先下手……”

      范庆一头冲了进来,大声说:“胡兵攻城了!”

      洪老大斥道:“乱跑什么?!他们攻就攻呗!有什么新鲜的!站好说话!别驼背!”

      范庆马上挺直了胸,规规矩矩地说:“洪爷,他们从北边架梯子攻城了!”

      洪老大嗯了一声,对洪老三说道:“我先去睡会儿,你让大虎回来,那孩子勤快,我喜欢让他干事。”

      洪老三应了,对愣愣的范庆说:“咱们出去,让老大好好睡一觉,后面有忙的。”

      秦惟所在的城门处已经是一片混乱,城外射入的零星箭矢越过城墙,那片躺着人的地方也落了几支箭。

      大虎吆喝人帮着将伤患抬入了附近的民居中,秦惟跟着他进了屋子,无视窗外传来的阵阵喊杀声,继续给人看伤:没有伤口的就交给城中闻讯而来的另外两个郎中,没有气息的就让小森念经,自己和曹源管外伤。容易的曹源会处理了,复杂些的,秦惟来动手。其实秦惟觉得自己做的大多是护士层面的工作,就是手术也只是缝合伤口。虽然简单,但架不住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

      当日光微弱时,秦惟发现自己还没有看完伤患——不只原来城门处的伤员了,城上又抬下来了新的人。他忙了一天,摇摇欲坠,可吃了些晚饭后,只能撑着继续。日落后,城外的攻击停止了,秦惟和曹源却在几盏油灯下忙到了深夜。

      给最后一个伤员缝合了伤口,秦惟洗了手,找了个角落,一头扎下去,昏然入睡。曹源正在壮年,还能支撑,说道:“我去看看洪爷。”走了出去。

      洪老三找了被褥,在一个空土炕铺好后,与大虎把秦惟抬到了床上,秦惟呼呼睡着,根本没醒。

      洪老三和大虎直起身,大虎见洪老三面露疲惫,大声说:“三叔,您就在这里睡了,我让几个人过来守着。”

      洪老三尽量不去看进门公然站在了角落里的人,语中忿然道:“好,我就睡在你兄弟身边,有谁狼心狗肺的想来害他,得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大虎也呸了一声:“小神医一心救人,不像有些王八蛋,不去守城,就想瞅着机会使坏!”

      在墙边站着的潘杰冷笑着抱起了双臂——他睡了个长长的午觉,起来后就到了十七皇子左近,屋外面还有四五个他的人,他倒是想看看,洪老大的人能护着十七皇子多久!

      他以为只要他的人一直在旁边盯着十七皇子,该给十七皇子极大的心理压力,使之失魂落魄,也许就会想法逃跑,或者至少离开城墙边。十七皇子一落了单,他潘杰不就有机会了吗?

      可他没想到十七皇子一直专心治疗伤兵,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有东宫的侍卫。这太不对劲了!他过去见过十七皇子多次,亲眼目睹十七皇子是个一惊一乍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十七皇子怎么会医术?怎么能这么心无旁骛?如果过去是十七皇子刻意伪装的话,那么太子和方先生是对的——十七皇子一定得死!有如此心机和忍耐力的人,绝对是太子可怕的对手,不能放任自流!

      明天他一定站在十七皇子面前,让十七皇子认出他,挑战下十七皇子的定力,看看十七皇子会不会开始犯错。至于那些洪老大的人,也总有懈怠的时候,哪里有千年防贼的?他只需伺机而动……

      大虎瞪了潘杰一眼,出门叫自己的人来保护三叔和小兄弟。他真想找人一拥而上把潘杰这些人杀了,然后往城墙外一扔。可是潘杰的人有五十多个,还看着都有身手,要杀了他们必须血拼一场。城外胡兵已经攻城,干爹一个劲儿说要紧的是众志成城,不能乱了人心。如果别人看到城内的人自相残杀,心一散,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要干就得避开人……

      两边心思相同,都憋着找没人的机会好向自己的目标下手。

      小森沉着小脸进了门,也不理人,径直走到床边一坐,盘腿打起坐来。洪老三在小森和秦惟两个人留出的空间蜷身躺下,眼睛还看着潘杰。

      不多时,来了几个大汉,两个人扯了把椅子放在床的左近,坐下也抱了臂,与潘杰公然对视,其他的就地躺在了床边,大声说:“老子今晚就睡在这里了!”洪老三才合眼睡了。

      潘杰不想站一宿,让人搬了椅子,坐了一夜,坚持到秦惟醒来。

      秦惟揉着眼睛坐起来时,小森已经出门,他身旁只有洪老三站在床边。

      潘杰总算等到秦惟醒了,他站起来,故意走到秦惟能看见的地方,与秦惟面对面。秦惟看到了潘杰……没反应——他的原身过去纠结自己的一腔怨气,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侍卫。秦惟打了个哈欠,下了床,想去洗漱,见那个人还瞪着红眼睛看自己,很有些不解。回头看到洪老三也在看那个人,就非常小声地问洪老三:“那是什么人?”

      洪老三大声道:“那是个不敢上城厮杀的胆小鬼!”

      秦惟吓了一跳,忙不再看潘杰,真以为潘杰是不敢上城的兵士平民,心中抱歉让洪老三逮着了个机会骂了他。

      潘杰熬了一夜,现在火气正盛,刚要开口回骂,却见几个大汉狞笑着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说:“胆小鬼,敢不敢跟我们上城?”

      潘杰咳了一声,外面他的人进来了四五个,站在潘杰左近,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大汉说:“城中青壮都要轮流去守城,你们看着全手全脚,怎么不上城?”

      屋中躺着的伤员们也出声:“就是!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站着?不去守城?”

      潘杰冷笑着看那些兵士服装的人:“你们逃了,还有脸说别人?”

      一个伤员骂道:“老子在城上受的伤!你小子一看就是个耍滑的!在这里干站着挑什么眼儿?连小神医那大的孩子都在帮着治伤,你还不滚到城上去?!”

      洪老三趁着他们争论,拉着秦惟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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