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斋异闻录》奔跑的大橙子

20、海上歌(六)

　　等李九安抚好敏感的妻子，走出房间的时候，时间已是傍晚。

　　不知何时，木船四周围绕着的阴阴沉沉令人不安的迷雾已经完全散去，海面一片平静。橘红色的火烧云漫布在天际，隐隐的斜阳的余晖透过云的间隙，一束束地照射在海面上，顿时反射出一片金灿灿的钻石一般的碎光。

　　这玄妙的画面，便如同李九此时的心情一般，美不胜收。

　　他走上二楼倚着栏杆，眺望一眼美景，又深吸一口清新的海风的味道，这才转过身敲响身后船舱门。

　　才不过敲了一下，木门便很快被人从内打开，房间的主人噙着温润笑意请他进来。

　　许是先前衣裳被浓雾浸湿，白八泽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衣袍。他却未穿如平日里李九所见到的儒士衣衫，只是松松披了一件黑色丝袍在身。如缎长发也未束起，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莫名给人一种舒适悠闲的居家之感。

　　白八泽将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微侧开身，露出身后一双熟睡的奶娃娃，他转眸看向李九，漂亮的凤眸中流露出一丝歉意：“是我考虑不周，未料到我这一双儿女白日里玩心太盛，这会儿刚吃了些晚膳便困乏得紧，早早睡了。”

　　“无妨无妨，我与白兄在外交谈也是可以的。”李九虽与一双娃娃相处不久，却显然很喜欢他们，立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就连粗犷的声音也跟着放得很低起来。

　　“如此，便多谢李兄体谅了。”白八泽微微一笑，朝李九颔首，便轻轻关了房门，与他出来。

　　他看着满天橘红金灿的霞彩，缓缓道：“在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心有困惑，想冒昧请教李兄。”

　　李九道：“白兄但说无妨。”

　　“鲛人虽美，终究乃是异类，与人不同。即便如此，李兄却仍能放下畏惧，接纳阿珠，在下佩服万分。”白八泽说到这里，话语一顿，微叹一口气，方继续道，“然死而复生之事，终究太过阴邪，李兄，你难道真的就心无芥蒂吗？”

　　李九被他说得一愣，继而不由微怒：“白兄莫不是看不起贱内已非我族类，要挑拨我夫妻感情不成？”

　　白八泽立即摇头，哭笑不得地道：“李兄想哪里去了，你我既以兄弟相称，我自然一心盼你顺心如意，又如何会从中阻挠？只是，先前我曾说过的鲛人之说，实则并非全部，剩下的，却不知是不是该告诉你……”

　　李九直接打断他，一双浓眉皱得死死的：“白兄但说无妨。但我李九话先放在前头，阿珠是我心头挚爱，如今我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无论发生任何事，哪怕是死，都休想让我离开她！”

　　“既然这般……”白八泽看着李九一脸坚定不移，目光骤然变得幽深，缓缓道，“那便让我看看，李兄是否的确真心如铁，哪怕是死，也要坚守此番深情吧。”

　　李九不由心中一跳，下意识对上白八泽的眸子，便仿佛接触到一潭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水，原先塞满昂扬斗志的胸膛，不知为何，竟然难以再强势地挺起，再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他本人都未发现的惊疑困惑：“白兄，你，何出此言啊？”

　　在如此焦灼的目光下，身着黑色丝袍的男人却是倚在栏杆上，勾唇一笑。

　　夕阳的余晖此刻已渐变为血红，染红一片天际，照耀在他精致的眉眼间，莫名勾勒出一丝平日里绝不会有的魅色。在海风的吹拂下，有一缕乌黑发丝被拨动，贴服在白皙的侧脸上，愈发显得肤白唇朱，微挑的凤眸里，是血红色的夕阳的碎光。

　　自李九的角度来看，这时候的白八泽，比阿珠更像是传说中惑人心弦的鲛人，诱惑人堕入未知深浅的寒潭，动弹不得，反抗不能。

　　当李九回答船舱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点点星光嵌入黑夜无尽的幕布之上，闪烁璀璨，拱卫着高挂的一轮明月。

　　此时海面无风，无波无浪。二层的白八泽等人许是也已回房休息，此时周围一片死寂。

　　李九推开门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却最终还是慢慢推开了眼前的这扇木门。

　　“九郎，你回来了？”他的温婉可人的妻子此时正倚在窗前，幽幽地看着他。

　　“怎，怎么不点灯？”李九颤着声问。

　　“我讨厌烛光。”他的妻子直直地看着他，素来爱垂泪的水眸此时在星光略暗的映照下，有一刹那和白八泽血红的眸子相重叠，又很快分离开来。

　　李九一身肌肉因为高度的恐惧和紧张已经僵硬到痉挛，他的魂魄仿佛已经离体，恍然地听到自己问着：“为什么讨厌烛光？”

　　“九郎可曾听白先生讲过《秦皇本纪》？”他的妻子嫣然一笑，“相传千万年前，有秦皇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人鱼油，可燃千年而不灭。我可不想被烧死。”

　　李九麻木地看着她，听着她重复着与白八泽方才所说完全相同的故事，突然发现，她的妻子似乎比生前好看了不止一倍。

　　皮肉白如玉，乌发坠如墨，双眸如清泉，朱唇一点红，齿白如皑雪……

　　“鲛人虽美，然性情凶残，喜食人。若将新鲜尸体整个吞入腹中，便可幻化为此人模样，以歌声为诱饵，以外貌为利器，只为填饱口腹。李兄，你觉得此时的阿珠，究竟是阿珠取代了鲛人，还是鲛人取代了阿珠？”

　　“李兄，是生是死，均在你一念之间。”

　　白八泽与他道别时谆谆的叮嘱还在李九的脑海中回荡着，他看着阿珠明媚的笑意，看着她因为大笑而露出的尖锐的牙齿，终究落下泪来，一把抱住他的妻子，低泣，“阿珠…不管你是不是阿珠…我都舍不得伤害你，你若是想吃，就将我吃了罢……”

　　话音落下，他的脖颈便传来一阵皮肉被撕扯的剧痛，他能感觉到自己汩汩的鲜血流出体外，也飞快带走他的生机和生气。

　　阿珠，我终于能与你永远在一起了……

　　李九感觉到自己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勾起嘴角，心甘情愿接受即将到来的永久黑寂。

　　但就在这一时候，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隐隐的叹息声，白八泽熟悉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怎么又是一个甘愿赴死的傻货？还以为能出一个新话本呢……”言语之间，竟然含着十分明显的不满之意。

　　李九一颗将死的心，在此时顿时感觉到无比的震惊和悲痛。

　　原来他视若兄弟的白八泽，竟是如此漠视他的生死，将他的选择看作一个笑话吗？

　　“你怎么可以这般无情无义！枉为我兄弟！”他心中忿忿，脱口而出地大吼出声。

　　“噗哧。”一声轻笑骤然让他下意识睁了眼，却惊讶地发现，如今自己正躺在木船的甲板上，浑身上下完好无损。

　　而先前被他斥责无情无义的白八泽，正抱着一双儿女在船头扔贝壳，双鬓发白的海女，则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时不时被这父子三人逗得忍不住轻笑出声。

　　现在日头正晒，照得海面上的海风都带着阵阵热浪，却扑面带来一股真实之感。

　　什么浓雾，什么阿珠，什么鲛人，什么生死选择，都仿佛是一场梦境，飞快地在他的脑中模糊起来。

　　“九叔，九叔，你会唱渔歌嘛？”

　　白八泽抱着的一双娃娃玩贝壳玩得很不耐烦了，见他醒来，纷纷抛弃了自家爹爹，跑过去扯住他袖子晃着：“给我们唱一个嘛，给我们唱一个嘛！”

　　“诶，我，我不会！我真不会！”李九手忙脚乱地应付着两个精致娃娃的纠缠，瞬时间就把自己刚才的梦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孝子…竟看到你九叔，就这样抛弃你可怜的老父亲了么？”身后，白八泽略显幽怨的嗓音拉长着响起，又引得海女哈哈大笑。

　　李九用力眨了眨眼，顿时觉得自己这才真正地醒过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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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本卷结束，揭秘事情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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