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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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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噔”地一下掉在地上,像舞台剧里用的道具灯光。四周围漆黑一片,天地间只此一丛焦点。月亮落地的声音重了些,响了些,惊起了本来伏地休息的飞蛾们,到那团光明里四下乱飞,乱糟糟一片。这里是郊区乡道,巷子深处,月影扭曲得有些奇怪,那个圆被两边竖起的墙壁一分为三,中间一条是长糕饼的形状,软绵绵贴着,两边的却是扇形,在墙壁上能动,仔细一看,却原来是风搞的鬼。
有一男一女在巷子里走,他们的目的地,就快近了。
轻纺的声音在夜气里有些虚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莫含笑,“去拜会三昧堂的少东家。”
“那是什么?”
“三昧堂是清末便传下来的一个古旧书店,代代由长男继承,这一届的主人叫晁大海,是我从小的朋友。”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这样的人对我的事情有什么帮助?”
“他很能侃侃。”
“莫先生!你又在开玩笑吗?”
轻纺住脚,暗中生气,不愿再走了。
小莫过来扯扯她,不容人抗拒的温柔,“去听听看啊,不会后悔的。”
“唉”,轻纺只是叹息,到底随他而去。
眼前是一排私房,还是九十年代初的房型,放在如今,有些不时调了。许是生活条件好了,各家门前围起了院子,用生硬的墙壁互相隔阂,漠漠着,冷冷着。这又是一个不相信“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时代,所以那院墙上竟然铺开了薄沙,插上了一些零零落落的碎玻璃片,是防贼呢,还是连邻舍都防着呢?
小莫带轻纺来的这户,唯一没有围院墙,门面也是木头板条拼的,少见。
刚过去一个多雨的夏季,那木门子缝里,摇摇地蹿出一些小青草,古朴素素,陋迹斑斑。
门面上头有红底黑字的匾额,遒劲的笔力,潇洒的笔画,三个字,“三昧堂”。
轻纺看小莫,月光侧照在他的脸庞,神色很是安详。轻纺想,这个小莫的朋友,果然跟他自己是一路子的。这样的地方……
小莫轻轻打门,里面有低沉的回应,有些鲁莽,“来了。”
一条门板被朝后撤去,伸出一个怪怪的脑袋。
不,脑袋本没什么,大了点,可那脑袋下的身体,“三寸钉”,小样极了,和那大脑袋与大脸庞衬在一起,实在可笑。
也是二十来岁的一个年轻人,一米六五不到的个子,借着月色看,他的肤色黑黝黝的,脸相也有些老气,额前粘了三条发丝,好久未洗的模样,眉毛却粗,正不耐烦地对她和小莫拧着,及至认出那调皮微笑的小莫后,那人一双深凹的眼睛,更显凶相了。
这是个惯于熬夜、不懂得拾掇自己的古书堂的少东家。
里面那个所谓的古旧书店,也就实在让人不敢想象了。
那人对小莫吼:“来干什么!”
小莫嬉皮笑脸,“大海,来听你有趣的调侃啊。”
轻纺听了,想今天肯定没辙,饶对方是小莫从小到大的朋友,可哪有人这么晚了还来开玩笑的?
没料,那少东家却嘟囔了一声,侧过身子,让小莫和她进去了。
被引到内堂,居然是一个古典构造的木堂子,木头地板,木头柱子,木头梁架,木头桌椅,四面没有围墙,全然敞风,夏季肯定是个纳凉的好所在,九月初凉,往这儿一站,也是爽爽清清的。
厅堂一边,连着一个小庭院,土泥地面,正想着下雨可要糟糕呢,再看,那泥地里嵌着一溜条小圆石子路,被上头泠泠的月光淋着,格外透出白,光泽柔柔,像是古朴的琴弦,要踩出歌来了。
轻纺耸鼻,正隐隐闻着半分盐渍味和半分霉尘味,往四下里找着,有些纳闷。小莫摸到她的心思,一个人过去将堂子中央墙壁的那幅大山水一掀,轻纺便惊骇而呼——那里面藏着一个大得深得无法测量的书室,就这么寥寥一瞥,可见那书架之多,叠叠齐整,架子上塞满各种书籍,依稀都是线装的。小莫只让她看一眼,便放下卷子,自充主人,请她坐下,朝少东家喊着:“大海,给点喝的吧,挤末班公车来的,渴极了。”
矮小的晁大海又是一记咕哝,转身沿卵石子路过那边去了,一会儿端出一个盘子,上置三只竖筒的木杯,小莫已经在悄悄对轻纺说:“这是用大海自种的茶叶泡的,很香。”
轻纺接过,谢了。
那晁大海却正眼不看她,还仿佛怕沾着她,收过盘子,坐到小莫另一边。
小莫呵呵笑,“他不习惯女人。”
轻纺撇嘴,反而要暗嘲那个小男人。
晁大海却在反对小莫,“莫!”
小莫又说:“他是个比女子还细心的人,看到了吗?”他朝庭院边沿一指,那儿摆着高低不同的盆子。轻纺以为是种观赏植物里,可看来看去,只是一抔抔的土,没见什么尖子窜出来。小莫说:“他在那里面种着大白菜呢。”
晁大海打断了他,要自己说,“九月初下种,十一月份就可以吃了。”然后,又是自顾喝茶,不看轻纺。
小莫却有感慨,“自己喜欢的菜,自己种着,自己喜欢的茶叶,自己泡着,多么惬意的生活啊!”他似乎摇了摇晁大海的胳膊,“很羡慕你。”
他孩子气的举动却让晁大海有些尴尬,喉底一声,“坐好。”却是感性十足。
轻纺觉着这个小莫和他的朋友,都在自己不可理解的范围内,她那个城市生活里,找不着这样的人。
只听小莫和大海压低声音,却在窃谈。
“你带了个什么玩意儿过来!”
“不是玩意儿,是个有困惑的姑娘。呵呵。”
“怎么认识的?”
“她来大哥的诊所……”
“莫!你又利用莫大哥的地方来做你那个……”
“嘘!不要怪我嘛。”
“你这个鬼东西!唉!”
“呵呵。”小莫笑过两声,却突然正色,俯上大海的耳朵,咂了几句。
大海点点头,卷过书画子,往那个书山书海里去了。
小莫对上轻纺狐疑的眼睛,笑道:“别着急。”
大海拿了一本线装书过来,眼儿不看轻纺,“张小姐,喜欢看《山海经》?”
轻纺心一跳,嚅嚅道:“看过一遍……不常翻。”
大海先不翻书,只连续喃喃道:“小野猪般的体型,毛粗,脸长,嘴尖。”
他打开书,凑到轻纺眼前,给她看的是一张图,指着下面的配词,“貘族以梦为生,是一种上古神兽,力量强大。无固定形体,体形虚幻。已绝。”
轻纺鼻里发出那种猫被乍然踩了尾巴的嗤嗤声。
小莫摆摆手,让大海去放回书,晓得那里统统是大海的命根子,不让别人沾手的。
小莫看了看缩身往椅子里去的轻纺,“食梦貘就是一种能吃掉人类恶梦,留下美好的动物。你看,我说我看过你心中的“鬼”吧,不只是我——所有读过《山海经》的人,都有印象。”
“什么……意思?”轻纺难难道。
“那是一种传说,只是一种传说,现实中并不存在。小莫描述的你的害怕,应该是你的疑神疑鬼。”是大海接的口,嗓门大,有丛厉色,只见他低头,说了一句给自己听的话,“女人就是这样……”看形色他是很瞧不起的。小莫打断了他,给他一个责怪的暗示。大海耸耸粗眉,那发皱的样子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不协调了,“人类有很多虚妄的想象,想象组成了人类的梦,有时也会渗入到人们的实际生活,如“白日梦”。在这些想象中,很有一些可怕的意象,如古时就传说下来的“怪物”和“鬼”。可仔细研究发现,那些所谓的“鬼怪”都是人类依据实际经验获得的物象,在头脑中经过再加工创造生成的,有些是有意识的,有些是无意识的。比如,你会发现上古的神兽,很多与我们生活在动物园里看到的生物,有类似的特点,龙像蛇,貔貅像老虎,到处飞的巫鸟像蝙蝠。我们东方最流行十八层地狱的传说,什么无头鬼,长舌鬼,白无常,黑无常,有没有发现,它们几乎都有人的形体,在此基础上的变异,是人们根据具体环境和具体心境给它们想象加上的,如因言语惹祸后,便害怕长舌鬼,因杀生后,便害怕无头鬼,因老病将死,便害怕白无常、黑无常。不只我们东方,西方也有类似的传说,最典型的便是“吸血鬼德休拉”,因为不死是违背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的,所以,“不死的意象”通常都被造得很可怕!”
大海停下来喝凉茶,小莫在笑,对轻纺,“看吧,我说少东家的“调侃”是很有趣味的。”
轻纺觉着那两人都在耍自己,有些愤怒,“那么我呢,我是因着什么实际经验,而“想象”出食梦貘这个东西的!”
大海冷冷朝她一眼,“我虽然不怎么相信弗洛伊德那套通通用“性”来解说问题的理论,可是他的书里真的有个很有趣的故事:有个少女,患了一种怪病,她的左手突然失去能动机能。她没有摔过,没有受伤,家人很不理解她的左手为什么动不了。弗洛伊德博士给她催眠,少女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的姐姐过世了,姐姐生前已经订婚,少女在无人时端详姐姐遗体,看到姐姐左手上还戴着订婚戒指,她有冲动,想把那个戒指拿下来,戴到自己的左手,她的潜意识里想代替姐姐的地位,结果……弗洛伊德用“性学”角度来讲述这个病例,更结论:有些梦是被经过伪装(Disguise)或“难以认出”(Unrecognizable)的,那表示梦者本身对愿望有所顾忌。你的梦里——创意被“偷”了,是否代表你本身对写作这件事是抱着“罪恶感”的?”
小莫又笑了,“真的很能侃哦,大海。”说完,却突然直直牢牢地将目光套住轻纺的,后者仿佛在退缩,躲避,闪烁不定。听不出小莫到底是何种语气,“你,怎么看!”他学的是刚才诊室里轻纺逼着小莫的话。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小莫问。
轻纺突然一个起身,过重了,竟踢倒了身下的木椅,惊呼的是大海,心疼的是大海。
轻纺转身跑了出去,小莫同时追过去,这边厢,大海扶着古董椅子,一个劲地咒女人。
轻纺跑到月光里,扶着隔壁一户的院墙,另一手摸心口,那里面突突紧紧地跳,说不出是害怕,还是荒寒。
轻纺听到身后簌簌的脚步声,她含着泪大声道:“我不该来找你!你们本是外人,哪晓得我的痛苦!我谁也不相信了!我只要靠我自己!”
“张小姐,你……”
轻纺突然咬牙切齿,那本来丽色无双的脸在月光下看来,惨白而可怕,仿佛她也变成了一个不可理解的“怪物”。
“食梦貘吗?我知道了。什么人变了食梦貘来“吃”我的东西,我知道了。我要报仇的,我知道了!”
“张小姐,请不要偏激。”
轻纺甩下小莫,一个劲地往前头跑了。
那团如被剪子裁出的月亮里,小莫一个人站着,柔柔的黑发被晚风吹来遮住了额头,五官便是黯淡模糊了。只他一双手垂在裤腿两边,一下捏紧,一下松开,一下捏紧,一下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