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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苦别离 ...

  •   夜色已浓,四下一片寂静。
      沈淑刚沐浴完,用干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绞着长发。
      未烟剪了剪灯芯,烛火微晃,映在地上的沈淑的影子也随之微晃。
      顺着影子看去,却见沈淑拿起一把剪子,冲着长发而去。未烟大惊,忙道:“姑娘这是作甚?”
      沈淑无辜地回过头,摆了摆手中的剪子:“梳发啊。”
      未烟无奈:“可您拿的是剪子。”
      沈淑微愣,看了看手中的剪子,纳闷着:“奇怪,我明明拿的是篦子,怎成了剪子了?”
      未烟有些担心,因着母亲近日偶感风寒,她便请了半日假回家探望。谁知回来后,沈淑便是这般心不在焉了,可是问她她又不肯不说。
      已是入了秋,夜里便有些寒凉。虚掩着的窗子忽地被一阵风给吹开了,吱呀作响。
      沈淑见状,想去关窗,起身时,却不小心磕在了桌角上,“咚”地一声闷响。
      沈淑蹲下捂着伤处,头低垂着,却一声未吭。
      未烟顿时心疼不已,以为她是疼得直不起腰,连忙过去搀扶。
      沈淑却在她走近时,蓦地抬头,露出发红的鼻尖和含浅浅泪光的眼。她哽咽着:“未烟,他要走了。”
      未烟下意识问:“谁要走了?”问完却突然心头一跳,只觉不好。
      果然,沈淑又将头埋回腿上,闷声道:“谢瑾言。他要出征了。”
      未烟闻言,喉中一紧。她想说,怎会?谢小郎君不是还未曾及冠?可这话即使不用说出口,她也知道多么没有说服力。
      沈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六年来辛苦搭建的坚强堡垒,只被这个消息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推,就轰然倾覆。当年得知母亲去世时,她只觉得心中一空,没来由的慌张感很快从这一角游遍全身。这种心情,近年来已有些模糊,如今却是卷土重来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扶着未烟的手站起来,瑟瑟秋风从大开的窗涌入,将她披散的发吹得凌乱不堪。她浑然不觉,只是眺着窗外那浓黑的夜色,道:“他会安全回来的,对吧?。”
      她这话看似是在问未烟,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未烟鼻子一酸,有心安慰她,竟说不出话。她只得先去将窗子关上,又引着呆呆的沈淑到床榻上躺下,给她掖好被角,方僭越而温柔地摸了摸沈淑的头,道:“是啊。姑娘不是一向知道的吗,谢公子那样出色,定会凯旋的。怎么可能出事呢?而且,公子是谢家人啊。”
      沈夫人希望能有一个人能陪沈淑久一点,在她小的时候陪她玩耍,等她长大嫁人后也能照顾她,所以在沈淑出生前就选中了未烟。未烟虽然只长了沈淑十二岁,但她也是看着沈淑长大,心里是真的把这个小姑娘当妹妹的。看见沈淑如此,她比谁都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是啊,谢瑾言是谢家人,无论如何,他终会走出这一步的,只是时间有早晚罢了。她应当为瑾言哥感到自豪的,可……
      沈淑抿唇,似是累极了,懒懒的应和着:“嗯,我知道。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说着便阖了眸子,不一会儿便呼吸平稳,似是沉沉地睡了。
      未烟看了一会儿,方叹了一声,不放心地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黑暗中,沈淑睁开了眼。
      另一边,谢府。
      虽已是深夜,而谢瑾言的知勉堂还灯火通明。
      谢瑾言端坐在桌案边,修长白皙的手时不时地扣一下桌面。谢老夫人在这“咔哒”声中焦虑地走来走去,半晌,她停下,浑浊的眼眸如鹰一般锐利地看向谢瑾言:“瑾儿,此事,你当如何?”
      谢瑾言无甚表情地说:“能如何?”谢老夫人心中叹息,她自然知道,除了遵旨别无他法。
      谢瑾言思虑许久,还是决定不将高进喜的话告诉老夫人,免得她担心。可他看向谢老夫人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祖母,我是谢家人啊。”
      谢老夫人一愣,旋即释然了。是啊,她的夫君、儿子,皆是一代名将,她相信她的孙儿也不会逊色。征战沙场、为国尽忠,是刻在祖祖辈辈的谢家儿郎骨血之中的。
      但从情理上说,偌大的谢家,如今只剩下他们祖孙俩了,她由衷地期望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可自接旨以后,她的心就一直砰砰砰地跳着,简直要破出胸腔。
      沉寂了许久,她方无奈地叹气,她虽年过耳顺,但仍是精神矍铄,此刻却像是突然老了十岁一般。
      “罢了,这也不是老妪该操心的。只是瑾儿,你千万要谨慎行事。便是不想祖母,也该想想缈缈那丫头不是?”
      听到沈淑的名字,他如冰刻的脸色方暖化了几分,只是这冰水却冻住了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令他忍不住呼吸震颤,浑身发麻。
      他咬牙,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足以震动他心神的念头埋藏在脑海深处,继而柔下语调安慰眼前这个无助的老人:“我自会当心,您千万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若是闷了,便唤缈缈来陪陪您。”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压得狠了,出口的嗓音竟格外沙哑。
      谢老夫人犹豫:“你不同她道别?毕竟明日就出征了。”
      谢瑾言早已想过。他看向窗外,夜色浓重,明月高悬,他仿佛看见沈淑弯了眼眸,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道:“瑾言哥,我等你。”
      他闭上眼,关住了其中的苦涩,然这苦涩却像是有生命一般,蔓延至口中。
      他艰难开口:“不,我不同她道别了。”

      *

      次日清晨,天未亮时,沈淑就醒了。昨夜她一直辗转反侧,将将睡下,却又梦见身负重伤的谢瑾言对她笑着挥手,继而惊醒。如此反复多次,眼见着天快亮了,她也不欲再睡。
      她揉了揉额角以缓解头痛,正悄悄想起身,未烟已经听见动静了,轻轻叩门道:“姑娘可是醒了?”听得沈淑应答,她又推门进来,绕过屏风,将盛了热水的铜盆放在架子上。
      沈淑用粗盐草草刷了牙,又接过温热的巾子拭脸。她透过清水,见铜盆底隐隐映上了她憔悴的面容,无神的双眼下两抹青黑。
      她想了想,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又取了脂粉细细地涂抹着。她很少上妆,此番动作,倒是惊到了未烟。
      她试探地问:“姑娘,奴婢来吧?”
      沈淑只是摇了摇头,又像是想起什么,道:“你去帮我把那件烟青色的裙子取来吧。”
      谢瑾言颇爱烟青。
      待沈淑细细装扮完,抬眸看向铜镜时,竟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她容貌本就姣好,只是镇日里净是素面朝天,难免寡淡。但如今精心装扮过,便是丽色难掩。她的妆容清丽,是时下流行的梅花妆,白皙的肤色衬得眉心花钿更显娇艳,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飞仙髻,只用一宝蓝点翠珠钗装饰。一身烟青曳地描花长裙,因天气微冷,又在外披了一件雪色织锦斗篷。她向来端庄娴雅,这样一装扮,难得又生了些俏丽出来。
      未烟有些感叹,姑娘和夫人愈发相像了。
      因沈家无其他子女,沈淑是住在东厢房的,从长乐阁出,穿过庭院,就到了和禧堂。
      已是深秋,庭院中的树大都落了叶,被仆人扫了堆在避风的角落。秋菊一丛丛一簇簇开得正好,恰似豆蔻年华的少女,容彩奕奕。
      “爹。”还未走到,她就见沈佩负手立在门前。
      沈佩听得女儿呼唤,眼中闪过惊艳,随即又化为苦痛。苦痛什么呢?是苦因爱女与亡妻愈发相似的面容而被唤起的记忆,还是痛爱女即将要面临别愁离绪?
      他张了张口,最终只道:“过来用膳吧,有你爱吃的蟹黄包。”
      进到正厅,却不见罗妙的身影。沈淑看了她的位置一眼,到底没再多问。沈佩自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见状,轻描淡写地道:“她一早便应了顾尚书夫人的帖子,去顾府了。”
      沈淑了然,未再多言,只是安静用膳。
      沈淑不开口,沈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品行虽好,身为御史大夫,自是公正廉明,然性子太闷,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他有心安慰沈淑,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想叹气又怕破坏气氛,徒增哀愁,只好多吃几口包子堵住自己的口,也堵住那些即将倾泻而出的苦闷。
      沈淑心里有事,早膳只草草垫了几口,便放下了箸子。
      她看了一眼沈佩,很快又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来和我道别,可我还是想去送送他。”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不仔细听,会令人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
      沈佩从来不会对女儿说不,这次也是如此,哪怕她的行径多有不妥。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见女儿灰暗了一早的眼中,溢出一点星碎的光。
      却听沈淑犹犹豫豫地开口:“爹——女儿曾听闻,在阿修叔叔从军前,祖父为他寻了一件极好的软甲,刀枪不入,只是叔叔与祖父置气未收。爹爹,那软甲现下可还在?”
      沈佩微愣,心中顿时五味陈杂,没好气地叹了一声:“你呀!”
      罗妙不到午时便回来了,正碰上刚与父亲叙完话的沈淑。
      她先是惊叹了一句:“淑儿真是越发标致了呢。”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看着沈佩所在的方向,“我若是能有孩子,也最好是个女孩子,正像她姐姐那样漂亮。”
      沈淑知道她这位继母也是个良善之人,可毕竟不是生母,罗妙的心思也多放在沈佩上,因而她们也算不上亲厚。
      沈淑此时也没有心情同她周旋,只是安慰了一句。
      罗妙摇摇头,想起继女同那谢家公子的关系,斟酌了一番,又说:“方才顾夫人同我们讲起,昨日陛下将一柄宝剑赐给了谢小将军。虽是要出征,可有这等殊荣的,谢小将军还是头一份呢。我们都说陛下对谢家,对谢小将军甚是看重。”
      沈淑面上不置可否,却心知帝王之心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这种行为,颇有几分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意思,无非是堵悠悠众口罢了。
      她谢过罗妙话中藏着安慰的好意,并与她辞别,又见日头甚烈,便让未烟去取一把油纸伞来,她在廊下等着。
      廊上爬满了常青藤,是沈夫人在世时种下的。其实谢瑾言也甚少来沈府,只幼时稍微多些,每次来时,便与她在这廊下嬉闹——通常是她叽叽喳喳地同谢瑾言讲,谢瑾言安静地听着。那时沈夫人还在世,就坐在一旁,不时变出一两碟可口的小食唤他们过来吃,然后她便欢呼一声,捧住沈夫人的脸大呼娘亲真好。
      想着想着,沈淑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阳光透过叶隙细碎地洒在她白皙的脸上,愈显明媚动人。
      未烟远远看到,不由想起她还是少女之时,曾读到过的一句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沈淑见未烟来了,就将薄纱系在脸上,未烟替她撑好伞,问:“姑娘不坐马车么?”
      沈淑摇头,道:“先让车夫去谢府候着吧,我想走走。”
      未烟便不再多问,待到了府门口,就对候着的车夫交代了一声。
      街上难得有些冷清,大抵都赶到城门去了。谢府与沈府隔得并不远,小的时候即使坐马车也嫌长的距离,如今走得再慢却也一下子走完了,沈淑心中又无端升起些怅惘来。
      她们快到谢府时,却见一老婆婆提着一个篮子经过,未烟认得她,她是卖平安符的。
      未烟想了想,同沈淑说了,沈淑忙让未烟拦住她,问:“阿婆,这么早便收摊了么?”
      阿婆道:“老婆子的孙子今天出征了,这不,赶着要去送送他。姑娘也有亲人要出征么?”
      “是啊。阿婆,你那平安符还有吗?”
      阿婆闻言,并未应话,只是拿出了一个颇为古朴的方盒,打开铜扣,便见里头也有些为数不多的平安符。
      阿婆从中取出一个,递给沈淑:“老婆子每年都会去大佛寺求一个这样的平安符,留着送给孙子,他取了一个放在身边,多的我就放在这里收着了。如今你我有缘,便送给姑娘一个吧。”
      沈淑受宠若惊,知道这里是阿婆沉甸甸的心意,不能用钱来衡量,可更不能白收,便给未烟递了一个眼色,又对阿婆道:“如此,便多谢您了。希望您的孙子平平安安。”
      这话比什么祝福都令老人家宽心,于是她也笑着回道:“希望姑娘的家人也平安。”
      未烟会意,趁阿婆不注意,不动声色地将一些碎银和铜钱塞到阿婆提着的篮子里。
      辞别了阿婆,二人再走两步就到了谢府。因沈、谢两家常常往来,谢府众人也认识沈淑,门前守着的侍卫对她恭敬地道:“沈小姐。”
      沈淑颔首,又问:“瑾言哥还在吗?”
      两侍卫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左面那位年长些的方歉意地看向沈淑:“您来的真是不巧,公子刚刚往军中去了。”
      沈淑似是早已料到,也不再多说什么,但眸中仍是添了几分黯然。
      府内,谢瑾言本想出门,听到沈淑的声音,又生生停住了,如今,他与沈淑就仅有一门之隔。见他只是神色不明地站着,薛明压低声音问他:“公子真的不再见见沈小姐么?”
      谢瑾言只是摇头,然而手却不住收紧,似是极力忍耐,才未将大门打开。
      沈淑凝视着大门,仿佛是能透过那厚重的朱红大门,看到另一侧的谢瑾言那样。她移回眸子,仍是仪态端庄地将手中的事物递给侍卫,语气温柔平和地麻烦他转交并道谢,最后道了一声叨扰,就径直坐马车离开了。
      眼见沈府的马车走远,侍卫打开门,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谢瑾言。谢瑾言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质地极好的软甲和一枚红色平安符。

      *

      因谢府距城门不算太近,加上越到城门越是拥堵,等沈淑到达城门时,已近未时了,沈佩已在城门下等待着她。
      十万大军皆身着战甲,手执兵器,整齐划一地站着,神色肃然。
      不少百姓泪眼朦胧,却又神色自豪地看向大军,想来那之中定有他们的亲朋好友。
      沈淑随父亲上了城门,将将站定,便见谢瑾言一身银甲而来,一派英姿飒爽。
      沈淑只觉呼吸一窒,本想赌气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可她从未见过他着战甲的模样,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目光投向他。
      他的肤色向来白皙,即使成日地晒,也难以变黑,但因为他常年习武,自成一身轩昂之气,绝不会令人心生轻慢。而此时他战袍加身,持剑而立,更衬得他面若冠玉、英武非凡。
      前方,瑞元帝正在鼓舞士气,有乐师在击鼓,击的是一曲《行军赋》。这是前礼部侍郎向叔平当年在听闻谢修北马革裹尸后写就的,以缅怀千千万万战死沙场的将士,后来被改编成乐曲,此情此景之下,倒颇为振奋人心。只可惜向叔平昨日不知为何触怒了瑞元帝,被贬到西北,做了一个提辖。
      因位置较偏,沈淑听不清瑞元帝所言,只好脉脉地注视着谢瑾言。突然,谢瑾言举起手中长剑,直指西北,高声道:“护我河山,卫我家国,驱逐乌桓!”
      然后便见众将士将手中兵器举起,随之高喊:“护我河山,卫我家国,驱逐乌桓!”
      一时间喊声响彻天地,颇有“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之势,竟叫人头皮隐隐发麻,畅意灌顶。
      沈淑想,如果这就是谢瑾言,或者说是谢家的使命,那她最该做的,便是支持他,等待他。
      声浪渐歇,谢瑾言对瑞元帝抱拳辞别,离开城楼前,似是瞥了沈淑一眼,又极快地移开了视线。
      沈淑隐隐瞧见了他脖间荡起了一抹红,似是为她所赠的平安符。
      沈淑在心里冷哼一声,还不是戴上了。
      她看着大军渐行渐远,微微启唇,将想要说的话交给了风,希望它能随之散到空气中,飘落到尘埃里,最终轻柔地攀附在她所爱之人的耳边。
      “要回来。”
      “你说过我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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