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惹尘埃》大白牙牙牙

16、问女何所思

　　阴暗的房间里，傅柳氏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敲着木鱼。
　　木鱼沉闷的声音在这个宽阔华丽，却又显得阴沉的房间里不断回响。
　　烟雾缭绕，模糊了傅柳氏的面容，只能看到她隐在烟雾后，暗紫色绣着繁琐花纹的衣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在外面敲了房门，轻声道：“夫人，少爷小姐们前来请安了。”
　　傅柳氏却像是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念着她没念完的经文。当她念完后，才缓缓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看到她，门外的婢女都松了口气。
　　而等傅柳氏到了用餐地点时，那些少爷小姐们脸上也没有多少不耐，依旧是恭恭敬敬的。
　　只是这样的恭敬，却透着些漫不经心的疏远与冷淡。
　　而他们没有不耐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这种情况太常见了。每次他们来请安，或多或少都要等着傅柳氏。
　　傅柳氏念经文的规矩很奇怪，她从来都是在早餐前念经，然后会给自己规定好内容，根本不在乎是否到了饭点，一定要等到把规定的内容念完才去吃饭。而且她在念经时，根本不容许他人打断她，平时很冷淡高傲的人，但被别人打断时却像是被掐中命脉般，根本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还好的是，规矩是半月请一次安，不用天天折腾。
　　傅柳氏坐在了主位上，理也不理那些对她请安的儿女，自顾自的开始动起筷子来。
　　她一向是讨厌他人为她布置饭菜的，凡事喜欢自己亲手来。
　　而请安的人也不管傅柳氏有没有理他们，行完一礼就走了，不过是礼节上到位罢了。
　　即使傅柳氏是嫡母，而他们是庶子庶女。
　　毕竟他们的礼节到了，也没人能错怪他们。
　　整个傅府只有两位嫡出小姐，两人互为堂姐妹。傅大娘子早已出嫁，而如今傅二娘子也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了。傅柳氏膝下只有傅二娘子一个亲生女儿，除她之外的三子两女皆是庶出。
　　傅二娘子向傅柳氏行完礼后静静侍立一旁，待那些庶子庶女行完礼离开，傅柳氏也差不多吃饱了。
　　她洗漱一番，才舍得将注意力施舍给傅二娘。
　　“随我去书房吧。”她开了口，声音带着些嘶哑，像是很久没有发过声了。
　　到了书房，傅柳氏屏退了所有侍女。她在书桌前坐下，而傅二娘子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
　　傅柳氏的目光一直落在傅二娘子脸上，看着她细长的眉眼，恍惚中又想起了那年杏花雨下，骑在马上对她扬眉浅笑的翩翩少年，但她再细看，却又觉得傅二娘子的眉眼并不像傅越。
　　这么充满生机，这么温柔的眉眼，分明像极了……
　　一个早已迷失不见的人！
　　这样想着，傅柳氏的眼里渐渐又添上了一些狠辣，她越是看着傅二娘子年轻的容颜，眉眼里的狠辣便是越发浓厚。
　　“母亲，您又犯病了。”傅二娘子立在一旁仍她打量，待看到傅柳氏那狠厉的表情后，傅二娘子带着些怜悯道。
　　“呵，犯病。”听到傅二娘子这句话后，傅柳氏反而是安静下来，“我什么病都没有，有病的是傅越，是他们！”
　　傅二娘子心下叹起气来。
　　自她有记忆来，她就很少与母亲有过接触。从小她就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母亲在她的生命中就像是一个名词般，没有任何的意义。
　　当她问起父亲为何她没有母亲时，她的父亲告诉她：“你的母亲生病了，二娘要乖乖的不要去打扰你的母亲，让她好好养病。”
　　“母亲患的是什么病呢？”
　　“……狂躁症。她总是很难冷静下来，已经伤到过与她接触的人太多次了，所以只能把她隔绝出来，尤其你还年幼，为父更是不放心你与她接触。”
　　傅越说完后，好像又有点担心傅二娘子会太担心，所以摸着她的头又补充道：“你母亲衣食无忧，青灯古佛了却余生，对她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待你入学后，你再过去与你母亲请安……”
　　年幼的她听不懂父亲的话，只知道点头。
　　傅大娘子自幼就受到母亲娇宠，幼年的她也会羡慕，然后也会对她的母亲有所怨怼。但当她达到入学的年纪，得以前往春熙院拜见她的母亲时，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怨怼。
　　明明还很年轻的母亲，浑身的精神气竟是比祖母还要差，而且身上那些暗色的布料，就连她的祖母都不会穿。
　　当她去请安时，她的母亲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开始她还有些委屈，但当她偷偷溜去佛房那里看母亲念经，看她那平静安详的表情，她又觉得父亲的话是对的。
　　青灯古佛，的确能让她安详。
　　既是如此，她待母亲礼数周全，让母亲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便也罢了吧。
　　母爱这种东西，既然母亲不愿给，她便也不求。她有祖父祖母父亲的喜爱也足矣。
　　但是今时今日，她也不免想要求自己母亲一件事。
　　“母亲，你可否帮我劝说父亲，让他不要急着给我定亲，并且让他给我分配一些政务。”说完后，又像是担心傅柳氏不肯帮她，于是傅二娘子又补充道：“母亲，二娘不敢说自己才华洋溢，但是处理一些家国琐事的能力也还是有的，所以二娘不愿就此埋没自己的才华，也不愿安居后院碌碌余生。”
　　她跪下，向自己的母亲叩首祈求。
　　“母亲，我从未曾求过你什么，我亦知道自己与你之间并不亲近，但在这件事上，还请母亲成全……”
　　沉默良久，傅柳氏道：“二娘你错了……”
　　书房的窗终日不开，所以整个书房虽然整日打扫不染尘埃，但是却也很闷，空气不够流通。于是傅柳氏站起来，自己动起手来打开窗户，“我根本成全不了你。”
　　“二娘，以一己之力对抗世事时局，根本不可能。时局之下，女子除了相夫教子，哪容得下离经叛道。”
　　傅二娘子怔在原地，傅柳氏走到她身边，伸手抬起她的脸，看着她那隐隐有些绝望的脸，一直平静的脸突然间浮现了一个近似残忍的笑。
　　“这样不好吗，成为一家主母，衣食无忧，不用受那些质疑猜忌嘲讽之苦。”
　　傅二娘子闭上眼，没有去看自己那已经濒临崩溃的母亲，只轻声道：“那母亲你快乐吗？”
　　这次轮到傅柳氏怔在原地。
　　傅二娘子她睁开了眼，继续轻声道：“母亲要成为帮凶吗？因为自己挣脱不掉，便也不甘让其他人挣脱这种泥潭，这何其狭隘。”
　　“也不对，母亲何曾挣脱过，当年母亲勇追父亲的故事早已传遍整个羌城，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了吧。母亲自愿投入这后宅，却不能强求我与你志向一般。”
　　她的神色间也带了癫狂，她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她曾经怜悯的可怜之人，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团火，感觉自己的所有抱负被阻挠，自己所有的心愿得不到实现。
　　傅柳氏缓缓抬起右手，她的眼里染上了几抹疯狂之色，“孽畜！”
　　傅二娘子闭上眼，迎接着她母亲的雷霆一怒。
　　但那巴掌终究没有落下。
　　傅柳氏浑身力气都被抽尽般坐回座位上，疲惫地冲着傅二娘子挥挥手，“我对你只有生恩，无半点养恩，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孝顺也够了，便当你已还了我的生恩吧，至此……我们两人永不相欠，不过是一陌生人罢，你想做什么我都管不了，你也别想我会帮你，我根本帮不了你……”
　　傅二娘子张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她母亲那张重新恢复了平静的面容，却什么话都无法说出口。
　　俯首叩拜，落地声极重，伴随着一声声头砸在地上声音的，是柳二娘子泪水砸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她吟唱的那首北方民谣——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