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惹尘埃》大白牙牙牙

15、旧时王谢堂前燕

　　若是有人问我，火燃起来了要怎么灭掉？
　　我可以告诉他，用水用沙都可以。
　　但，若这股“火”是燃在心里，让人不断煎熬却又不断翻滚无法轻易平息呢？
　　试问，这羌城之中的民愤要如何平息。
　　当年人盾的谣传，虽说在明面上用鲜血堵住了一切言论，但是私底下的愤怒怨恨也在不断的沸腾。
　　最难堵的，是世人的猜疑之心。
　　堵不如疏，城中太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高门子弟，熟读经义，这这个道理他们会不知道吗？
　　自然是知道的。但服兵役之事，与氏族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卑贱之人做出再多的牺牲，他们也并不在乎。
　　但若是民愤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要如何呢？
　　我站在羌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明明这里人来人往，我却觉得眼前所有景色都不断褪色，变得灰白，无意中听到的，十五年前的一幕慕画面在我眼前渐渐浮现。
　　这是那些升腾的怨气所幻化的。
　　同样的一条街，街道中央却被清开，两旁站满了披麻戴孝的人，这些人只有两种身份——稚子与满面皱纹的老者。但无论是何人，他们的表情都是麻木而沉重。
　　直到远处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传来，这些人才开始动了起来，却群情激愤，脸上带着恨不得噬其血肉的神色。
　　打头押送的官吏骑着马出现在众人面前，随后的，是一辆只容一人的囚车，囚车上跪坐着一个穿着囚服，披散头发，低着头的人。他整个人同样是麻木的，但从他跪坐的姿态来看，此人……
　　竟是一个士人！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几辆大的囚车，妇孺亲友俱在其中，想来是犯了何事，祸及满门。
　　等到囚车滚过人群之中，人群顿时动了起来，粪便、泥巴、烂菜、石头种种东西都在不断的往囚车砸，咒骂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身后囚车众人都在护着自己，他们的神情带怒带惧，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绝望，而打头的那辆囚车中人，却从头到尾没有过半分动静。
　　即使他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十分爱洁，现在却被这些污秽之物弄脏头发、囚衣。
　　“砰。”
　　人群之中顿时传来叫好之声。
　　而他捂着自己被锐气砸中，开始流血的头，终于抬起了那张一直低着的脸。
　　如月洒江河，如墨染画卷，他的容貌俊秀，气质卓然，如诗如画，让人见之动容。
　　纵使世家子弟一向多才俊，但像他这般动人又不会难辨雄雌的美貌却是少有。
　　俊秀白皙的脸上带着些疲倦之色，再加上那不断流下的血，更具冲击感。
　　这样的美，让得所有动手的人一时都停下了手。
　　沈进慢慢把染了血的手放下，任那血糊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马车已经行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之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队列都停了下来。
　　沈进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二楼，正好看到二楼靠窗处一人风流隽然，广袖长袍，端着酒杯含笑看着沈进。
　　两人视线对上，一直都沉默面无表情的沈进终于是笑了起来。
　　如最秀丽的美景，沈家三郎之美，无论性别，都会忍不住为他而倾倒。
　　“傅越，昔日与你约定比试一番，你制定了人墙的谋略，又说服了诸多世家同意你的计谋，以谋求其他利益。纵使这场战役赢了，但……你以为你赢了吗？”沈进开口。
　　他的声音中都透着股虚弱，声音很微弱，旁边的人根本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毕竟养尊处优惯了，一朝跌下尘埃，又受过刑，此时的他，全凭一口气在撑着。
　　但在二楼的傅越没有。
　　他看出了沈进的唇语。但他嘴角笑意更深，含笑不语。
　　“这一次错的人是你非我，不过是触了世家逆鳞被推出来罢了。但是傅越……昔日我高高在上时，又可曾想过自己一朝会落得这样的地步呢。今日你高坐上方，又焉知以后的你不会是今日的我呢？”
　　说完这长长的话后，沈进狠狠地咳起来，似乎是要将自己的胸肺都咳出来一般。
　　将喉咙的痒意强行压下，沈进抬头看着渐渐收敛笑容的傅越，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今日我沈家被世家丢弃牺牲，满门不得善终，被踏尽公卿骨……”
　　“傅郎啊，你好好珍惜这奢靡享受的生活吧。”
　　沈进紧紧闭上自己的双眼，而车列，也再次行进起来。
　　他没有睁开眼，所以，他只感受到了二楼不断倾倒，落在他身上的烈酒……
　　却没有看到，那人眼中滑落的，参杂在烈酒中的，不知是悔是愧的，泪。
　　纵使落泪，他仍是笑着的。
　　风姿隽然，任谁看到了，都不得不夸上一句风流好少年。
　　我依旧风流出众，还是那日与你相约比试一番的少年模样，却不再能够与你相约，策马扬鞭，踏尽春花烂漫处……

　　画面一点点散开，我的眼前，又再度是一副繁华景象。
　　想起刚刚那一幕，又再结合自己了解的一些东西，我大概也懂了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十五年前，羌城之中流传起了人墙的流言，后来那几百人的鲜血让得流言被强行压了下去，但是羌城出征的儿郎最后能回来的十不存一二也是真的。后来一些百姓联合起来，趁着太守外出巡视时，跪于地上情愿，得不到太守的回应后，上百位妇孺自刎取义，以求查证。
　　这件事情最后惊动到了朝廷，于是太守再也无法将这件事强行压下，最后沈家，不过是被羌城世家推出来牺牲的一个家族罢了。
　　傅家与其他世家在这场战役中有利益纠葛，自然不可能被牺牲掉的。即使这个计谋就是傅越所提出的。
　　而沈家，不算这羌城中最顶尖的那部分世家，但是也有一定的分量，推出来应该也能够平息民怨与朝廷的震怒了。
　　于是在众多世家以及太守和朝堂钦差的默许下，沈家便被推了出来。
　　而推出沈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沈家长房嫡长子沈进曾经在听到人墙的流言后说的那句话：“果然是安邦定国的好计谋。”
　　他端坐在酒楼之中，虽有屏风，但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而语气中的嘲讽，是怎么也让人忽视不掉的。
　　世家子弟多出众，这是时势的必然。
　　寒门子弟难成才，纵有成才，要么是沦为高门附庸，要么就是身居低位挣扎。几乎难有寒门子弟登上高位。
　　也正是因此，世家一些空有才学却无实干的子弟没有出仕，却喜欢标榜着不出世则已，如若出世便谋求安邦定国之计。
　　沈进的话，讽刺的范围太大太广，隐隐带了对其他世家的蔑视，自然难为世家所容。
　　而沈进说出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高门子弟的消息来源非市井流言可比，沈进早就知道了人墙此事为真。
　　无数百姓以为他们在为自己，为国家浴血奋战，拱卫边疆，但其实，他们为的，分明是世家，分明是皇权……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沈家，亦是那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却不料，连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结局都不能。
　　只是，那些推动我沈家灭门的世家，难道又能善终吗？
　　还看不透吗？
　　如何平息民愤？
　　一族之血，只能让民愤稍稍降温。
　　若要平息……
　　不踏进公卿之骨又怎么可能？
　　你傅家、张家、柳家……
　　若到了民众不愿再供养氏族，想要推翻氏族之际。
　　任你再豪富高贵……
　　“此去黄泉不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