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央水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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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水篇三
“四国之央水，西起中山，流至东越，不复还也。”——《央水国志·越志》
此时，施下献身印，徒逍逍魂魄已经游离在外，一片黑暗中只有无数片段在闪现，皆是水妖的记忆碎片，他便伸手摘下最清澈明亮的那一片：
一纸烟雨卷悄然展开，破落老庙檐上恰是一汪雨打的新绿，檐下缩着一小团人儿，皱巴巴的青。
小人儿栖身的老庙十几年前就败落了，塌了老半边儿来，老半边青瓦腐木便覆满绿叶白花，垂至檐下，似是她羊角儿辫上的翠流苏。
仙儿便缩在小小一角，偷看着庭中滴着水儿的佛井，雨声滴答滴答······
忽的，失神眼珠瞟至庭中的地藏菩萨像，它遍布青藓，唯露出一双眼睛，佛眼慈悲。
瞧见它，仙儿眸子便亮了，似是点亮了满天繁星。她不顾大雨，一双小脚奔了出去，溅起水花来。
小右手抱着硕大芭蕉叶，腾出来的小左手，掩着软袖，替悲悯菩萨像挡雨，嘴里叨叨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仙儿眉眼弯弯，柔声道，
“小菩萨给世人遮风挡雨，那仙儿就给小菩萨遮风挡雨。”
在心思纯净的孩童眼中，一草一木皆有灵性，慈悲的他们最有佛意，会真心为一冷冷石像遮风挡雨。
只是仙儿不知，这石像中寄住着一小妖怪，借着老庙残存的一缕香火气儿才蕴化成形。
轻柔似烟的小妖怪藏身于为他遮风挡雨的软袖小手下，只觉得很温暖很温暖，
如果人这么温柔，那么他喜欢人，很喜欢很喜欢······
仙儿拾起一根枯枝，拨弄起小菩萨，拨去他披着的那层苔藓碧衣，
好痒啊······哈哈哈哈，好痒······
小菩萨的笑声如同银铃，可仙儿却听不到，她一辈子也不会听到······
仙儿拨弄到一半，似是想起了什么，抛了枯枝，凑到他的石头耳边说起悄悄话，
“小菩萨，听阿娘说有什么心愿要同菩萨讲。”
“仙儿偷偷告诉你一个心愿，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仙儿希望所有人都很快乐，所有人······”
青衣小人儿挥舞着手给他比画“所有”到底有多大，抖落了怀中婆娑芭蕉叶，
＂所有人·······喜欢仙儿的，不喜欢仙儿的，认识仙儿的，不认识仙儿的，都很快乐。”
“小菩萨也能很快乐。”
她笑起来，真像是雨后初晴，怀中抱着的芭蕉叶，摇晃了，晶莹水珠打在小菩萨身上，直直穿过去，不留痕迹。
他第一次收到礼物，名为“快乐”。
有一个羊角辫，翠流苏的小姑娘希望他也能像人一样快乐。
石头小菩萨的心间暖意融融，谢谢、谢谢、谢谢你······
可哪怕他说上千遍万遍，哪怕他孤零零地死了，一句也传递不到仙儿心中。小菩萨只好去摇摇檐上生锈的风铎，是叮当作响地好听。
仙儿大笑着，“哈哈哈哈，小菩萨你听到仙儿的话啦？”
她眨眨眼睛，“那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风铎声叮叮当当不断绝·······
玩闹了半晌，累了的仙儿便已听雨入梦，睡容香甜香甜，抱着的芭蕉叶蹭得石头小菩萨直挠脑袋，却又怕惊醒了她，便不敢动弹，与呱呱青蛙干瞪着眼。
他们就这样一人一石，一起入梦，等一幕烟雨停······
从此，春夏秋冬，老庙中都有个小菩萨还有个小仙儿。
春天烟雨湿了半老庙，她追得肥青蛙呱呱叫，他便在一旁哈哈笑；
夏天流萤飞了满山林，她一二三四细数着萤火，取下一个个怪名字，他便苦苦记下；
秋天果子砸了他石头脑袋，便求得鸟儿替他细心衔好，等得仙儿来，看她一口一口吃得尽兴；
冬天细雪没了小山道，仙儿堆了一个雪娃娃，粉雕玉琢得像她，
“有它和小菩萨作伴，便不寂寞了。”
他望着小人儿的眸光和煦，是啊，再也不寂寞了······
与她相伴的春夏秋冬，小菩萨整颗心都暖暖的。他想，仙儿真好真好，我想永远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一日黑夜漆漆，电闪雷鸣，仙儿面色发白，奔了几里夜路来了老庙，湿了碧水裙面，可半晌已去，她仍是睁着漆黑无神的大眼睛，呆呆地，吐不出一个字。
小菩萨只觉得这天要塌下来了。
良久，晶莹泪水方从她眼眶中滚落，粒粒如珠，
“呜呜······小菩萨，我·······我阿娘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哪怕是每日数着星星，从一数到一百，也救不回病入膏肓的阿娘，仿佛疼的不是心，是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好······还好小菩萨是不会死的，她永远不会失去他这个朋友，但她会，会死，会冷冰冰地，面无表情地，被埋在黑乎乎的地底，再也不能同他说话，再也不会对他笑。
仙儿捂住嘴死死咬牙，强忍着哭意，她怎么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世间，如此寂寞，如此孤独，怎么忍心？小菩萨该有多难过······
半晌，仙儿才深吸着一口气，张张嘴道，
“小菩萨，等将来有一天仙儿死了，就埋在这老庙。等春天来了，你莲花座下开出了小白花，那就是仙儿我啊。”
“如此，你一低眉，就能看见我冲你笑。”
仙儿对着他，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小菩萨的心抽痛，与仙儿相处久了，他错把自己当成人，彻彻底底忘了，他是个妖怪，一个不会哭，不会笑，不是生，不是死的妖怪。
小菩萨只觉如鲠在喉，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热，抹抹眼睛，原来是他落泪了，哈哈哈，原来妖怪也是会流泪的·······
他双臂抱紧仙儿，脸庞贴着她乌黑长发，仙儿却感触不到他的抚摸，听不到他的声音，但他却可以想象，想象那分温暖触感，
“仙儿，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笑的时候，我在笑。你哭的时候，我也在哭。”
青衣小人儿却如同未闻，哭声呜咽，小菩萨便将她拥得更紧，
“我想好好陪你一辈子，陪你生，陪你死，我会一直·······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小菩萨落下的泪直直穿过了仙儿，不留痕迹，这一生注定他只能默默看着，看着她生老病死，没有涉足的机会。
一如往昔，他去撞撞生锈的旧风铎，可这风铃一经日晒雨淋，太过腐朽，坠下来便摔成了破烂。
他的心亦是碎了一片一片，唯有仙儿珍惜，一片一片拾起风铎，包在帕子里，揣在心口。
此后春去春来，时光仍在继续，小菩萨亲眼看着小仙儿长大成了大仙儿，而他容颜依旧。
大仙儿仍像小仙儿一般，笑起来雨后初晴，仍爱叽叽喳喳讲着心里话，不过最爱讲的还是她那位情郎，每每讲起他时，脸颊都微微发烫，眼睛如同点亮的繁星。
她有了最最最心爱之人，因他而怦然心动，容光焕发，一心只盼着成为他的妻子。
不久之后，仙儿便要成婚，大喜之日，轿子会经过老庙。小菩萨便渡了一半香火气儿给满山的花，央着她们在这一日开放。
这是他唯一能送给仙儿的礼物，虽然微不足道，但她会喜欢，喜欢这“举目青山，红花欲燃”······
耗尽香火气而缩得小小的他踮着脚，看看红装的她欢喜地从老庙前经过，再没有回头看看他。
倏忽间，大仙儿牵着另一个小仙儿来看他，辫子上仍是与她一般的翠流苏。
他便故意做出调皮的鬼脸，逗得小女孩呵呵笑，见女儿笑，仙儿亦甜甜地笑，他便心满意足了。
一晃儿，大仙儿变成了老仙儿，不能再风似的跑上青青山路了。
他就陪着她步履蹒跚地走上几里，依念着她微喘地喊他小菩萨，眷恋着时时抚摸他头顶的那双手。
无论仙儿多少岁，他仍是将心事一句句说给她听，呵护着这个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山野中的妖怪们忧心他用情太深，便劝他早些远离人类，免得被道士遇上，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可小菩萨摇摇头，他怕他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仙儿了，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仙儿说话了。
他怕，有一天他不在了，仙儿会寂寞······
可有一日，仙儿又来了，她老了，身子干瘪脆弱如被风无情吹落的秋叶，哪怕是几步路都气喘吁吁，混浊的眼睛依旧望着不远处的老庙，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并不怕死。
她怕，有一天她不在了，小菩萨会寂寞·······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去老庙看小菩萨，不知是做梦，还是思念过深，她真的看见了他，
青檐绿树下，一副和善的菩萨模样，正做着鬼脸逗得她的女儿呵呵笑，仿佛是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小菩萨一起玩闹，那时真是浑然不怕的年纪，翠流苏，羊角辫儿。
她便这样远远地贪恋般看着他，甚至不敢出声，怕他会就此消失不见。
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他，却没能笑着抚过头顶，喊他一声“小菩萨”。
老妪眼前一片模糊，身子摇摇欲坠，似听到有人焦声喊她，“仙儿仙儿——”
小菩萨呼喊着仙儿的名字，如清风卷过般飞下山路，想要抱住她避免她摔倒。可是他却忘了，一个能寄居于石像的妖怪怎能触碰人类？
他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仙儿穿过他透明的身体，痛苦而虚弱地在阶上喘息，束手无策。
仙儿嘴中含糊不清的几字几声，宛若用银针绣在他心口的字，字字诛心，
“小······小·····菩···萨····，小······菩萨······”
“仙儿，我在·······我一直在你身边，”
可哪怕他应答上千遍万遍，一遍都无法传递到仙儿心中。小菩萨握紧她的手，可他透明的手却如同梦幻泡影无法留下一丝痕迹。
“为什么他不是人？”
那他就能把她放在心尖上好好呵护，不受半分伤害，因为是妖，就连救她都成了一种奢望。
还好有山人经过，救下了仙儿，送回了城中老宅。
此后，小菩萨便每天坐在石阶上等仙儿病愈，一直等，一直等。他已经习惯了等待，春夏秋冬，他大部分岁月都在等她，等着她来。
只是他没想过，他只等来了一具冰冷冷的棺木，冰冰冷冷的棺木。披麻戴孝的人挤挤攘攘抬着那具棺木，儿女子孙按仙儿的心意，埋在老庙。
他想过仙儿有一天会死，但他没想过，仙儿会死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那里是她不喜欢的冷冰冰，毫无欢笑。
当众人如释重负般离去时，只有他满怀思念地上前，恰好与满面春光的老情郎擦肩而过，献上她最爱的绿叶白花。
他就这样，日日夜夜守在她墓前，陪着她，生也陪着她，死也陪着她，
乡人都知，地藏菩萨石像一里外，是一座墓碑，坟头青青，底下埋着个孤苦老妪。
春天烟雨湿了半老庙，他用芭蕉叶给坟头遮风挡雨，他抱着胖青蛙，一遍遍痴痴问它是否还记得那个羊角辫，翠流苏的小姑娘。
他从来不听回答，自说自话道，
“我记得，我永远都记得。”
夏天流萤飞了满山林，一只只数给墓碑听，还给它们起上她的名字，
“一只萤火虫，两只萤火虫·······”
“仙儿的眼睛和你们一模一样，在暗处闪闪烁烁散发着光芒。”
半晌，才悠悠叹口气道，
“可是你们看不到她了，就连我······也看不到。”
秋天果子砸了他一脑袋，央着鸟儿摞在她墓前，这是她生前最爱的。
“仙儿你快醒来看看，我这儿有你最喜欢的果子，可都一个个小心留好了。”
“一口都没让别人吃，都是留给你一个人吃的。”
只见坟头草枯黄，墓碑凉凉，月色寂静无人应。
冬天细雪没了小山道，拂去积满她坟茔的白雪，只想去地下同她作伴。
“仙儿你在哪儿啊？小菩萨好想你，好想好想再见你一面······”
“地下是不是特别冷，特别寂寞？我下来陪你，好不好？”
“仙儿我好怕·······我怕你怪我，怕你不理我········”
石像上的慈悲佛眼，蓦地结下落泪般的冰柱。
又一年春日，他莲座下开出一朵小白花，小菩萨愣愣瞧了半晌，眼眶方蓦地淌下泪珠来，耳旁似有响在千年前的渺远回声：
“等到春天来了，若是瞧见你莲花座下开出了小白花，那就是仙儿我啊。”
“如此，你一低眉，就能看见我冲你笑。”
注：此故事部分灵感来自绿川幸老师的《夏目友人帐》，向她致敬！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央水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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