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石溪篇二十七 ...
-
石溪篇二十七
“故山，越国王城也，暮春有风雩祭，起陬以祈，青苍甘雨。”——《央水国志·越志》
云衡顾府，月明星稀
这一夜，惨叫声划破长空，顾之湫缓缓睁开黑影阴沉的双眸，自从小姑娘出事，他便一连多日没阖过眼睛，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囚在药房中，整日整日地看书写药方，唯有入夜，他才披衣起身，如一抹飘荡幽魂守在小姑娘榻旁，陪伴她入梦······
男人瘦手一圈圈解开她手上的纱带，只见那道似将小手掌生生切成两半的血沟，汩汩涌流着红泪！他不明白为何治疗多日，仍是毫无好转，如同中了永不愈合的邪咒！他眸色一深，心中暗道，倘若再医治不好，小姑娘身体恐怕会愈发虚弱，最后······
此时，耳畔响起来自遥远时光的声音，
“湫儿——”
“湫儿，快到娘亲这儿来——”
男人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浮动着一个模糊黑影，便伏在榻上微微喘息，他已经许久未听过她的声音了······
忽的，血液中沸腾起一股渴望，他便颤抖着瘦手，从玄袖中摸出玉瓶，如饥似渴地吸食着那白/粉，发青面容上便露出痴笑，霜染黑眸闪着异光，看得一旁的白雪奴大步上前，欲夺过玉瓶，手却似淡然白烟飘过，未曾留下丝毫痕迹，他便只能攥紧双手，以悲悯眸光留给男人。
但见，顾之湫喜怒无常，时笑时哭，只是和着薄薄春衫，孩子般步步数道，“一，二，三，四······”他一回头，见自己离小姑娘几步之遥，他嫌太远，便乖乖地跑回去伏在榻上，满是希冀的眸光落在她面庞，似是亲吻般的低声柔语，看着看着，他便偷偷与小姑娘十指相扣，面颊贴着她温软小手，安心无比地露出甜甜笑容，是在他面庞上从未出现过的放松与释然······
平日里，男人总是将全身毒刺都亮出来，令你望而生畏，令你望而却步，让人忘了他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徒逍逍看得瞠目结舌，拍着白美人肩膀道，“庸医你说，顾之湫他吃的什么好东西？还能使人性情大变！”
白雪奴却神情凝重，一声长吁道，“那是药物寒食散。身为医者，顾之湫又怎能不知······服了此药，通体发热，寒气祛除，虽能增强体力，神明开朗，但是······”少年听了，不由插话道，“但是什么？”便听白美人沉声道，“此药一经服用，极易上瘾，一日不食，全身有如被万千蝼蚁啃咬！但是长期食之，犹如在饮鸩止渴，最后致瘫而亡！顾之湫不该犯下如此错误啊，难道······”
白雪奴便向男人投去思忖眸光，徒逍逍眸光亦落在顾之湫身上，只见他披头散发如恶鬼，双眸炯炯如癫子，拿起一杆瘦笔，口中疯狂念叨着，“决明子，决明子！对了，还有······半夏！半夏······”他黑眸中异光闪烁，一杆瘦笔绞尽了清澈魂灵，便书了数十张墨纸淋漓，末了，他颓然一歇，看着白纸黑字呆呆出神，瘦长十指抽搐不停，浓墨点破雪腮也不知。
白美人便苦笑道，“我早该猜到早该想到······像顾之湫这般的医者，熬尽心血，无力回春时，定会铤而走险，剑走偏锋！他服用寒食散一是为了振作精神，照看病人；二便是为了绞尽脑汁，钻研药方！想不到，他为了叶舒杳，竟不惜染上药瘾，吸至癫狂，最后，竟然连医者底线都弃之于不顾······”徒逍逍看向男人的眸光亦多了几分悲悯······
但见顾之湫眸光闪烁，叨叨念着，将白纸黑字颠颠倒倒看上数遍，最后，只听“嘶——嘶——嘶——”数声清响，满纸心血便被他无情地撕了个粉碎，声声心碎道，“没用没有！毫无用处！顾之湫，你真是个无用的废物！废物！”他青筋暴跳的双手挠着头发，寥落黑丝间一双眼睛红透，心中暗道：为何······为何哪怕他嗑药，染上药瘾，吸至癫狂，仍想不出一个法子来救她？想他苦修医术十余年，十余年的雨雪风霜皆白费了！身为医者，救得了天下人，却连······连他最心爱的人都救不了，连病入膏肓的他自己都救不了，医术还有个屁用！有个屁用！
此时，男人绝望地看着小姑娘，她苍白面颊便与他心中的模糊黑影叠合在一起，那是一个缠绵病榻的女人，仍是孩童的他怀抱着踢圆，脆生生地唤她，“娘亲，娘亲。”她温软的手便穿过九重帷幔，拍拍他脸颊，嗓音柔柔道，“湫儿乖。”无论多少次，他都愣愣出神，只因那是他此生见过的，笑起来最好看，说起话来最好听的女人。
后来，她便······死了。
生前明明是个齐国公主，死后却无人来凭吊她，墓地冷冷清清，飘满白色纸钱，他们似乎都忘了这样一位公主，她孤零零一个人，远嫁异国他乡，从此，唯有午夜方能梦回故国。她却不害怕，任凭千夫所指，众人背弃，她亦是笑而不语，云淡风轻，但病重时，她害怕了······她害怕地握紧了他偷偷放入被窝中的手，哀声流泪道，“湫儿，娘亲想回家······你和娘亲一起回家好不好？”他便听得一握，是如此枯瘦，如此干瘪，他竟不知那个世间最好看的女人去往何方了······
过了许久，他才忍住哭意道，“好，等娘亲好起来，湫儿便带娘亲回家。”于是，他天天缠着老大夫学医，想着治好了娘亲，便带她回齐国看看，去看看娘亲故事中说的白色大雪，红色湖泊，可他和老大夫熬尽心血，娘亲仍是油尽灯枯。
最后，她还是······死了。
她死的那天，故山下了好大好大的雪，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雪，亦是娘亲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的雪，待他泪痕凝结成霜，顾连城才跌跌撞撞而来，此时，他才晓得死死抱着娘亲不松手，只是······她早成了一具空洞洞的枯骨，眼泪流干，没有灵魂，只剩空壳，他便抱着娘亲的尸骨缩在墓中，十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第十一日，才亲手下葬娘亲，明知她此生遗愿是重回故国，顾连城却仍将她埋入祖坟，一心想着百年之后与她同宿棺椁，却不曾想过，娘亲一人长埋地下十几年，是如何的心寒彻骨······
时光慢慢逝去，人们忘了她的名字，他忘不掉，顾连城亦忘不掉，他一生爱过那么多女人，每一个都比她好，可就是忘不掉她，他甚至将她的名字绣在心口，以手掌爱怜般的摩挲，磨得“思凡”二字针线都坏了，他见了，便一声冷笑道，人都死了，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渐渐地，他也长大了，不愿成为第二个顾连城，便故作纨绔子弟，行事放荡无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为了守住丞相之位，顾连城让他娘亲流过多少泪，流过多少血，他老子舍得，他舍不得！他舍不得让身边人陷入阴谋之中，人人皆要提防，人人皆要算计！他宁愿做一辈子的大夫，想救人便救，想害人便害，如此浪荡江湖，快意一生，就这样过了两年······
回想那几年，不得不说，真是快活得很，他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得不到的······
后来十二岁那年，他便遇见了小姑娘，平生第一次，他有了想要的东西，他想一辈子将小姑娘捧在掌心，让她快活，让她如意，让她欢喜。为了守住她，不被他人抢走，他还是步入仕途，沾染血腥的双手便在那沉浮官场中搅动风云，玩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把戏，这一玩便是十年，十年的越国太傅！十年的精心算计！十年的步步为营！十年的身不由己！权力早已成为了他手中的白玉扳指，容不得他说放下便放下，说不要便不要······夜半惊醒，睁眼至天明，他曾不止一次地想：明日······明日我便抛下朝廷政治，功勋爵位，与小姑娘隐姓埋名，归隐山林，可是，她不愿意，她不爱我啊······
他眸光瞬即黯然如星辰陨落，若是小姑娘爱他······他会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什么千古美名，什么万两金银，统统不要！什么千载骂名，什么万年遗臭，统统不在乎！只要她在身边，只要她在我身边，便足矣······
但是，她不爱他，过去现在将来，她都不会爱他。她会爱上另一个男人，为他眼睛发亮，面庞生光，只要一想到她会在别的男人怀里开心地笑，他便嫉妒得咬牙切齿，快要发疯，却又不得不费尽心思让她成为心爱男人的新娘。因为他永远不会对小姑娘说爱，她也不会相信，只能容许另一个男人来疼爱她，只是······那个男人绝不会像他一般爱她。总有一天，男人会喜新厌旧，会薄情寡义，那他顾之湫就必须权力滔天，让男人心底害怕，不敢离开小姑娘，不敢伤害小姑娘，唯有如此，她才能一辈子快活，如意，欢喜·······
如此注定了，他会一生陷在污浊官场中，无法脱身，挣扎至死，行走江湖，作个大夫，不过是梦罢了······
看着榻上小姑娘的苍白面颊，顾之湫心中竟无比期盼那个男人快快出现，替他守护小姑娘，哪怕他会因此饱尝嫉妒的折磨，快要疯狂，总好过陷入保护不好她，会伤害她的自责之中，不能自拔······离得太近，她会融化；离得太远，她会冻僵。唯有将小姑娘交付到那个令她幸福的人手上，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可那也是后话了，如今······他该如何做？如何才能治好她的伤？
只见小姑娘缓缓睁开眼睛，便有无数星辰在她黑眸中闪闪烁烁，闪闪烁烁，她缓缓伸出颤抖着的小手，圆润指尖摩擦着他脸上墨迹，一点点反复摩挲，轻轻柔柔，干干净净，被如此温柔的眸光注视着，他好似又成了那个怀抱踢圆的孩子，等待着娘亲温柔地抚摸他脸颊，男人安心无比地闭上双眸，似是疲倦累极的赤子回归了母亲的怀抱，便听小姑娘嗓音柔柔道，“才一会儿不见，舅舅你怎么就成了大花猫啊，喵——喵——喵——”
男人听了，只是哼哼，舒服得不想说话······
注：
①“起陬以祈，青苍甘雨”缘自言和的《祀雨师录》
②“寒食散”即魏晋时期文人间流行的“五石散”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石溪篇二十七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