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局》薛楠

90、章八十四

　　章八十四罗尔扎特·乔恩
　　源世四年四月三日
　　但塔尼亚·黑羽城·黑羽骑士塔

　　等乔恩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高台之上。
　　这是他第一次在舞姬身后观看仪式上的祭祀舞蹈，同他一样用面具遮住面孔的舞姬手持折扇，挥舞道具，半侧身体，一语不发地对着高台下渺小的众人，于是乔恩放空的视线也随意地扫过全场。他在源世八国那属于斯兰尔特的位置看见了站在最前方的维罗，维罗身上是他熟悉的便于行动的服饰，黑色的长披风被他用皮带牢牢地束在左肩之上。维罗似乎也放空了自己的思绪，视线如当年一样没有随着舞姬的身形移动，当然，他也没有看向乔恩。他大概是在透过这场成人礼去看那场属于他的宣誓效忠，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僵硬，他的表情透露出的也满是乔恩看不懂的东西。乔恩现在仍旧不知道该如何与维罗相处，但他已经成人，他将正式继任黑羽城城主，他被期望的、被安排好的未来没有让他选择的余地，他将被他的人生推搡着前进，即使那会让他离维罗越来越远。这是他避无可避的命运，也是他将要接受的现实。
　　舞姬将握着道具的左手转到胸前，左脚后撤一步，又翻手间伸出握着纸扇的右手，利落抬高，手腕背伸，宛如祈求什么一样，将动作牢牢地定格在那。可面具掩去了一切，人们连祈求的表情也无法从他的脸庞上读出；就像人们终日面对着天边神像，最终却也无人能够得知神那动作下隐藏的深意。乔恩的视线离开维罗，略过八国，来到法塔的区域，看向了站在最前方的大名鼎鼎的两人：天罚骑士西卡里与背叛骑士尼诺。
　　两人与乔恩去年在法塔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西卡里无所事事地看着舞姬，尼诺则饶有兴趣地看着维罗。直至现在看见两人的乔恩仍忍不住心生恐惧，可他最后也只是僵硬了手脚，再没有像先前一样跌坐在地。帝芙洛斯在几个月间将他所知道的两人完整地展现在了乔恩面前：尼诺曾为银羽骑士，遗失一九七一年，她却将后世著名的权戒神之瞳送给了八王，可以说是如字面意义一样地一手推动了源世崛起、遗失衰落的进程；后尼诺又以几乎一人之力屠灭了整个银羽一脉，并带着人数庞大的银羽卫一同加入了法塔，这也彻底改变了当时乃至许多年后的源世的大陆格局。
　　背叛尼诺将银羽一脉逼上绝路，银羽一脉则依靠刚刚诞生的银羽骑士亚伦苟延残喘。双方斗智斗勇互不相让，某一日也终于将当时已经式微的遗失皇室拖进这场战争之中。从尼诺的追击中勉强逃脱的亚伦与被尼诺语言诱导的遗失皇室经过一番争斗后在巧合中达成了共识，两方在最出人意料的情况下突然联手才终于付出巨大的代价将大意的尼诺关进囚塔。此时尼诺的丰功伟绩已流传甚广，相比之下银羽骑士亚伦与跌入谷底的银羽一脉则完全不值一提。甚至等到源世元年，尼诺隔着漫长的时间终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后，她被亚伦整整囚禁十六年的事情也丝毫没有暴露。大概是她地位超然，再加上蓝羽骑士塔夫洛琳的事情填满了那一片空白，因此人们丝毫不觉奇怪，只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此后亚伦死亡，塔夫洛琳的事情成为了过去，银玲重生，银羽骑士照常更替，唯有尼诺成了活着的传说。
　　天罚骑士西卡里也是一位传奇色彩十分浓厚的上位骑士。他成名于遗失末年对遗失傀儡的讨伐战，后来却加入了他现今所属的法塔。相较于尼诺来说，西卡里的身世实在说不上是清楚。尽管没有人知道尼诺的秘密，但所有人都清楚尼诺与银羽峡谷的关系；到了西卡里身上，人们却连他出身何处都无从得知。构筑起天罚骑士西卡里的是他从成名战起，到法塔讨伐教廷，再到他为法塔效力的赫赫战绩。他与他手中的天罚剑共同开辟出了天罚骑士这一威名，因而即使他没有足以与法塔或是银羽峡谷齐名的背景，人们也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这时乔恩联想到他十一岁遇到西卡里的事情。帝芙洛斯对乔恩的敏锐表达了赞赏，并就此对乔恩进行了一番解释。令西卡里备受关注的决定性原因还有一条，那就是没有人清楚西卡里的行动动机，换句话说，就是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个完全无法控制的上位骑士的可怕之处——这种事情看看尼诺就都清楚了。
　　当然乔恩也很快便察觉到有些内情不是帝芙洛斯该知道的。对此帝芙洛斯只说了一句：“亚伦比任何人想得都要多。”仅凭这句话乔恩是不可能猜测出帝芙洛斯与亚伦间的真实关系的。至少不太可能是从骑士，乔恩默默得出结论，就把这个疑问藏在了心底。
　　舞姬向右瞥了一眼，视线又追随起右手的动作，他的头自然地随之微微晃动，左手也随其打开，端在身体的左前侧。他将右手从左侧抹着弧画过，又稍稍抬高了右肘，头一偏，腕一扣，一瞬定格。
　　这次他看见了候在场边的，由掩藏身份的雪骑士陪伴的银玲。银玲已与最初来到黑羽骑士塔的样子大不相同，她似乎接受了自己银羽骑士的身份，也似乎不再纠结于自己的生存意义，而是全身心投入到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上。也正因为她不再掩藏，乔恩才终于开始明白银玲的构想。毫无疑问，她的目的之一即是为了重新收回那天凌家家主提到的八神八家，为此她不惜以身犯险，在仪式上现身，并以此试探各方态度。一旦她成功实现这一目标，银羽峡谷的势力将无可置疑地变得比亚伦时代更加强大。可她之后想做什么呢？乔恩不清楚，正如他也从来不知道亚伦的目的一样。对于他来说，又也许对于所有人来说，银羽骑士们的目标恐怕都是一个永恒的谜团。
　　这时舞姬挪动脚步，外展的左手上扬，在绕场一周的同时又从胸前划过，与同样展开的右手叠在一处。乔恩却不再关注舞姬，真正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
　　那些久远的过去被隐匿骑士叙述出口时乔恩还没有太多实感，直到他真正记起一些事情后，他才知道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整理混乱的记忆对于乔恩来说是一个十分痛苦的事情，随着回忆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的心情也不再像以往一样单纯。在帝芙洛斯那样询问他过后，他在纸上尽可能地写下了他知道的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大事，最后尝试着将它们联系起来，还原出了一个名为罗尔扎特·乔恩的人度过的或是短暂或是漫长的二十年人生。
　　罗尔扎特·乔恩是上代黑羽城城主、黑羽骑士罗尔扎特·欧德与蓝羽骑士塔夫洛琳的次子，众所周知的黑羽少爷，被选中的公爵继承人。他有一个大他五岁的哥哥维罗，只是最终继承这一切的都是乔恩。骑士夫妇当年在考量什么他不清楚，但他们依照旧习得出了结论：罗尔扎特·乔恩是未来的黑羽骑士，维罗则只能成为融入黑暗的影子。
　　自此骑士夫妇开始以继承人的身份教导罗尔扎特·乔恩。对于继承人来说，什么都做好是应该的，等待他的是“反思总结”与“继续保持”；做得不好则是不该的，等待他的是毫无解释余地的斥责与他们失望的目光。罗尔扎特·乔恩应该是一个完美的人，乔恩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拼命努力却也换不来骑士夫妇的赞赏，最终他明白了什么，不再向骑士夫妇寻求认同，同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银羽骑士亚伦与自己的兄长维罗身上。
　　维罗与他过着相似的生活，可维罗却看上去比他要好得多。他敢于与骑士夫妇争论，亦敢不服从他们的命令。认为像他罗尔扎特·乔恩与这对骑士夫妇间的亲子关系十分正常、亦从未有过什么奢求的乔恩不自觉地思考起来，他将维罗与自己的身影重叠，最终发现了混沌中的光芒——银羽骑士亚伦。他向光芒不自觉地伸出手，光芒竟没有拒绝他；尽管那光芒不够温暖，可它也从未消失不见。
　　没有收到预想中亚伦的拒绝令乔恩十分震惊，亚伦、维罗与乔恩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生活了一段时间——尽管乔恩很清楚自己离两个人的距离更远。随后那一日来了，他怀着私心，对同样紧皱着眉头的维罗说：“维罗，让我为父亲和母亲做些什么吧。”
　　那时的维罗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再次皱起眉。不论怎样，最终的事实就是他们轻易地离开了黑羽骑士塔，在穿过黑羽山的地上矿坑后被天罚骑士西卡里拦住了去路。
　　而后等待乔恩的便是大约一年的沉睡。从沉睡中醒来的乔恩忘记了太多事情，但他仍旧本能地感觉到了淡淡的违和。最终他在黑羽城内的一个普通家庭上找到了答案。他们亲昵地手拉着手，他们互相拥抱，他们高兴地大笑。那是他未曾想过的事情，他从来不知道正常的家庭光是看着就这样温暖。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崩塌得一丝不剩，只是在他还来不及怨恨的时候，骑士夫妇就这样突兀地离开了人世。
　　没有人告诉乔恩任何事情，但乔恩仍旧猜到了什么。他不觉得悲伤，甚至还有些轻松。可很快问题便出现了，乔恩的恨意失去了对象，他受到的教育则让他变得压抑又茫然。这次拯救他的仍旧是那两朵小小的烛火，只是他长大了，那两点烛火亦变得黯淡了许多。他的内心空虚又孤独，他贪婪地渴求着光明。从那时起，一度成为——甚至现在也仍旧是他的精神支柱的他心中的“亚伦”就此诞生，在乔恩的人生中扮演起唯一一个直视他、完全接纳真实的他的重要角色。那之后亚伦也离开了，乔恩就同她的从骑士们一起，怀抱着对亚伦的执着，在她曾住过的黑羽骑士塔中活了下去。
　　因此银玲的到来对于他好不容易构筑起的小世界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再次被迫暴露在孤独下，也再次被迫正视自己的生活。他意识到了亚伦与银玲的不同，他能够独立地看待银玲，他也是真心想要帮助她，但他也无法真正从过去释怀。甚至随着记忆的回归，过去与现在纠缠在了一起，所谓的真相更让他困惑又茫然。最后他看着纸上罗列出的自己的人生，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不论他经历了多少意外，不论他做过多少挣扎，不论背后有多少缘由，无论绕了多远，他仍旧走在早已被人们安排好的道路上，他将举行成人礼，他的人生没有丝毫改变。
　　乔恩放下了银木笔，在深深的疲惫感中沉默着接受了自己那尚且陌生的、无比空虚的人生。他在许多人的帮助下缓慢又艰难地建立起来的自信化为虚无，“想要成为维罗一样的骑士”一类的豪言壮语也再说不出。掩盖着真相的迷雾终于散去，此时他终于看清，他面前只有唯一一条接受命运安排的路。
　　最后舞姬伴着鼓点将左手背后，右手搭上左肩，在负责主持的凌城城主宣布祭神礼结束后退下了场。乔恩则在此时弯下腰，向站到台上的但塔尼亚王戚里斯威·拉芙雅低下头。戚里斯威·拉芙雅配合地从一旁由人捧着的、盖着黑晶托盘的红色绒布上取下象征黑羽城城主的黑晶权戒，牵起他扣在左腰上的右手，隔着他黑色的手套，将权戒戴到了他骨节分明的拇指上。最后她高举他的右手，让黑晶权戒在神像银芒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此时乔恩的右手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起来。等他发现时，戚里斯威·拉芙雅已经握紧了他的手腕：
　　“我，但塔尼亚之王，戚里斯威·拉芙雅在此宣告，罗尔扎特的家主、罗尔扎特·乔恩即日起正式成年，但塔尼亚认可其为适格的黑羽城城主、但塔尼亚黑羽公爵的继任人。以权戒为证！”
　　台下的人随着戚里斯威·拉芙雅的这段话微微点头致意，黑羽骑士团则整齐地高呼“黑羽公爵”、“罗尔扎特”。戚里斯威·拉芙雅见状向乔恩一笑，在乔恩吃惊的目光中小声说了句“从今天起你就是真正的公爵、黑羽城城主了”。说完她转身下台，在冬提的陪伴中回到了台下。显然这句话意味着戚里斯威·拉芙雅已经猜出了他就是罗尔扎特·乔恩，可乔恩的面具还戴在脸上，他在仪式上也尚未开口，再加上上代骑士曾经找来维罗代替他宣誓效忠的先例……最后他收回手，又皱起眉。
　　乔恩实在想不透他是如何暴露的。不过仪式仍在继续，流程打断了乔恩更深的思考。今日的成人礼一共分为三部分，首先是祭神礼，其次是家族传承的继任礼，最后才是他正式成为骑士长、接手黑羽骑士团的受封礼。最为耗时的祭神礼他并没有参与太多，他也只在台上看了那段祭祀舞蹈的后一部分。继任礼也随着戚里斯威·拉芙雅的下场正式结束，以罗尔扎特家与但塔尼亚王的关系来看，他们也不可能要求但塔尼亚王配合他们举行漫长的典礼。因此受封礼就这样到来了——自同样戴着面具的银羽骑士银玲与但塔尼亚王擦肩而过、踏上高台起。
　　乔恩以从骑士的身份单膝跪地，低下头，迎接君主骑士的到来。这一举动无言间延续了遗失一九九六年的宣誓效忠，不过乔恩此时反倒没有了太多的想法。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他将走上他的未来之路。
　　银玲捧下从仪式之初便架在祭台上的黑凰翎。回想起来，从他的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罗尔扎特·欧德将黑凰翎交给他起，也许一切就已经注定了。不，也许是更早，早到他的出生，甚至是他出生前，亚伦初次来到黑羽骑士塔的时候。乔恩无喜无悲地听着银玲的话语，回忆着仪式的流程与自己的誓词：
　　“汝是否愿意担下骑士长重任，以守护万民为己任，领导黑羽骑士团，为大陆带来和平与安宁？”
　　“吾之所愿即为守护万民，吾将领导黑羽骑士团，为大陆带来和平与安宁。”
　　“汝是否愿意担下骑士长重任，以制裁罪孽为己任，领导黑羽骑士团，为大陆带来希望与光明？”
　　“吾将用黑凰翎斩破黑暗，制裁罪孽，为大陆带来希望与光明。”
　　“准。”银玲微微弯下腰，乔恩则抬手接住长剑，“将誓言铭刻于心，汝罗尔扎特·乔恩即为黑羽骑士团之骑士长、本代黑羽骑士！”
　　乔恩站起身，拔出长剑，剑指苍穹。他执剑的右手一动不动，他俯视着面无表情的维罗。黑羽骑士团震颤人心的高呼恰在此时直冲云霄——
　　“骑士长！”
　　“——黑羽骑士！”
　　——兄长，哥哥，维罗。
　　——你拥有那些过去，所以你执着地追寻着过去；我什么都没有，因而我只能面向未来。
　　——尽管那是注定的、满是束缚的、悲哀的一生。

　　章八十四罗尔扎特·乔恩　ＥＮ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