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文》景潜

19、【宫廷】不二臣

　　萧喆将玉玺捧至萧旻的面前，后者却不没有接。
　　“你什么意思？”
　　萧喆侧头，眉头稍稍皱起，显出几分疑惑，他垂下眼，望着自己手里的东西：“皇位对于我而言，是负累，勾心斗角太多，牵绊也太多，我不想继续坐了。你喜欢这些，这个位子留给你正好，哥哥。”
　　那个久违的昵称令萧旻浑身一颤，在萧喆干净的眸子里，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两个人的骨子里流着同源的血脉，他们本该是彼此最亲近的存在，可惜多少皇家手足被权势蒙蔽了双眼，自相残杀，无止无休。

　　萧喆继续说道：“你做皇帝很好，我只要一个琅州做封地，那里的风物和人情都远远比不上京城，但我想试试再造一个天府……”

　　永安帝久病后回光返照的那个夜里，萧喆能感受到的也几乎都是帝位的传承，从永安帝身上流露出的父子情意，从来都是稀有的，对萧喆来说更是如此。
　　这父子之情也只有那么一夜的回光返照，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弭下去了，留给萧喆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朝廷。
　　朝臣们私下的一些议论萧喆并不是不知道，他并非像他们说的那样天生擅权谋，身为帝王，哪怕是九五之尊，也有着许多的不如意和不得不为之，党争是，嫔妃是，子嗣也是。他只是逼着自己站在那个位置上，将萧国的朝政维持下来，等那个人回来。
　　现在他等到了，又有了合适的帝王人选，是时候退出了。

　　萧旻听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句句说着，说到最后，萧喆的面上全是生动之色，全无他这一年做帝王时的稳重和沉郁，活脱脱就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萧旻有些恍惚了，他不由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但是永安帝十分青睐自己的这个长子，在母后的敦促下，萧旻从不敢怠慢功课，也从来都做得最好。

　　那时候的萧喆也不过只有十岁，记得有一次永安帝检查所有皇子的功课，萧喆的表现最差，一篇课文反反复复背不出，被永安帝狠狠批了一顿后还要罚跪，罚跪之处就在众臣嫔妃们常常光顾的御书房外，那几乎是对一个皇子最大的侮辱。
　　萧旻在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带领下去了趟御书房，路过跪在那里的萧喆时他偷偷瞄了几眼，但很快就被母后拨正了脑袋。

　　她身着华服，妆容一丝不苟，在他耳边严厉地说：“旻儿，你记得不要学他，时刻都不可放松。你父皇对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你不能辜负他，也不能辜负母后的心意，知道吗？”
　　萧旻抿了抿嘴唇，点头：“儿臣明白，母后放心吧。”
　　他们走上了高阶，永安帝身边的大太监进去通报，萧旻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灼人的煞白日光下，体瘦弱小的萧喆跪在那里。他的脸也是白的，不知道是晒的还是饿的，累的，亦或者都有。
　　一只斑蝶飘飘悠悠地飞过，萧喆仰起头，望着那只蝶，眼里却是空洞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此时此刻，立在萧旻面前的人神采奕奕，眼里是明晃晃的光。

　　*
　　“皇上——不，侯爷这就要走了？”
　　“是啊，”萧喆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活泼地一笑，“待会儿出宫，去一趟滕家，明日我就动身去琅州，估计没几日就能到，顺路还能便览江南之景，实乃佳事。”
　　见他跃跃欲试的欢喜模样，李公公嘴唇翕动了几下，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奴才……呜呜……奴才才刚刚服侍主子没多久，以后……以后怎么办……怎么办……”
　　他连说了好几个怎么办，萧喆讪讪地摸了摸后脑，想了一想，犹豫后小声地道：“要是公公愿意，也可以跟我一起走。”
　　想了想，萧喆还是觉得不妥，但李公公立刻止住了眼泪，连忙道：“奴才自然愿意！”
　　“但你可要想好了，”萧喆担忧地说，“琅州没有上京这么繁华。”
　　李公公却是破涕而笑：“再艰苦，能跟着侯爷，也是奴才的福气。”

　　“怎么，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宫里的人要走便走了，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萧喆和李公公一齐朝来人处瞧去，前几日刚刚登基的萧旻缓缓行了过来。
　　不再着龙袍，萧喆是一身金丝雪白丝绒软袍，因为萧旻的旨意，他可以以任何服侍与礼制规格面圣，这一身看上去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而与他如今得的王侯封号丝毫不契合。

　　李公公见自己的话被圣上听到了，忙跪地道：“奴才知错。”
　　萧旻本就不欲追究，抬手让他退了下去。

　　“这便要走了？”
　　“是。”
　　萧旻唔了一声：“我给你备了些东西，路上记得带着。”
　　“不用，路上带着也辛苦。”
　　哪里有皇帝送东西送不出去的道理，萧旻啧了一声：“让你带着就带着，有用到的时候。”
　　萧喆笑得干净：“臣弟知道了。”

　　两人没有说太久的话，所有事务办妥当，是时候出发了。
　　萧喆乘坐马车离开了东门，萧旻遥遥看着，看着夕阳西下的余晖洒在马车的篷顶上。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而这是萧喆不需要的。从今往后，他会尽心竭力，来达到自己想要实现的将来。
　　琅州曾是天府，萧国建国时便已陨落成蛮荒之地，萧喆将封地选在那里，自有他的一番雄心壮志。
　　此时萧旻已不再心怀忌惮，他和萧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个天下，还需要他来治理。

　　一路乘着马车往滕府行去，萧喆坐在里面，心中有些忐忑。
　　滕湛与他说，滕峰与滕夫人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也已经默许了。
　　这次去府上不过是认个亲，设一场宴，亲朋好友见个面。
　　其实在知道滕湛与萧喆的事后，滕家夫妇就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了，萧喆的身份容不得他们质疑，也使得他们说服了自己。
　　即使滕湛如此说，萧喆还是难免有些不安。他自小受到的关照实在不多，对于亲情的体会浅得可怜，待会也不知如何面见滕湛的爹娘。

　　他在出宫前和萧旻喝了点女儿红，佳酿醉人，他酒量不佳，也想得有些累了，闭上眼昏昏欲睡，最后竟然真的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过去了。
　　滕湛几乎悄无声息地掀开帘子时，就看到车里的人靠着车壁睡得很熟，头颅一点一点的，脸上和眼尾有着微醺形成的红晕，像只偷喝了酒的小狐狸。

　　车轮辘辘声中，仿佛一道天光击下，滕湛在那一瞬息感受到记忆奔涌而来。
　　草原上遗失的那只木虎，帐篷里喝醉了酒直抒情意的少年，丛林里他抓着萧喆的手射出的那支箭。
　　一切的一切在他的脑中溯游，滕湛情难自禁地迈进去，用手扶着萧喆低垂的脸颊，深深注视后靠过去，然后在他的嘴角尝到了酒的余味。

　　萧喆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觉自己整个人陷在滕湛的怀抱里，被他的气息全然包裹着。
　　他轻轻一动，就被吻在了额角。
　　“阿喆，我都想起来了。”
　　“……你——”
　　“我的木虎丢在了雪地里，想要你重新做一个给我，好不好？”
　　“好。”

　　马车最终停在深深府邸前。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滕湛抬手牵住萧喆的手。
　　大门缓缓打开，他们一起走入朱门里。
　　（正文完）

　　后记：
　　史册记载，萧国国历二十四年夏，登基不过一年的晁致帝萧喆退位，其兄裕亲王萧旻登基，改年号为禧秦，赐萧喆封号为御琅侯，赐封地琅州，珍宝无数。
　　此后五十三年，御琅侯驻守封地，琅州在其治理下逐渐休养生息，十年后已复前朝光景。此后经年繁荣，得享百年盛世。御琅侯逝后，琅州人感念之，于琅州内遍建祠庙，老者亦常勉励后辈，以告慰先侯。
　　御琅侯有断袖之癖，平生未曾婚娶，与卫国大将军滕湛情意长存，同入同出。萧国国历七十七年冬，御琅侯崩，乃寿终正寝，大将军自刎追随之，两人同棺下葬，共赴黄泉。情意之深厚，世人慨叹。

　　这几章早几天就写完了，但晋江停更了没法更，现在一并放上来，看文愉快^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