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面具》寒寒

1、面具

　　早该忘记，故事在怎样一个炎热的夏天开始。
　　早该忘记啊……
　　我曾经尝试，最后却发现，我根本忘不了。
　　你可曾见过扑上火种的飞蛾？牠们只知火的温暖光明，竟看不到火的炽烈可怕！
　　我，不再是我。也许在某一天，我会弄懂这一切到底是甚么。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留在他身边，去当他眼中的黛芙妮。
　　然而，我，毕竟只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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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年多前，我认识了一个自称「阿J」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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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J有七个面具。
　　那是七个显然年代久远，却被保存得很好的纸制面具——材料是文具店常有存货的那种纸面具，多为文教用品，只有小学生才会买来制作美劳科作业。
　　阿J的七个面具，每个都是黑眼睛黑嘴唇，脸上有七种色彩。
　　一道彩虹直卧左脸，从额角到下巴；右眼下有一滴眼泪——一滴只有一种色彩——由闪粉胶水描绘出来的泪珠。
　　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彩虹，泪珠的颜色也刚好个个不同，七滴泪珠——独缺了象征「天」的蓝色，补上的是银色。那种颜色……很尊贵，却也很冷漠。
　　于是，那七滴泪水就不能「回家」了——阿J总是这样回答我们。
　　所有见过那七个面具的人都说，那银泪珠少了蓝色，只剩下孤寂。阿J听了，也只会淡淡一笑，又回到厨房里，为我们这群「饿死鬼投胎」的老友准备食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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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J有一双蓝得澄澈的眼珠子。
　　应该是父母遗传吧？不知道。阿J说他是孤儿，自小在寄宿家庭长大，也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甚么血统——不过，阿J猜想自己应该是个混血儿，因为他一身黄皮肤黑头发，却长了一双纯正的蓝眼睛。
　　那是一种很温暖的蓝，没有猫眼般天生的咄咄逼人，很浅、很浅……与其说那对瞳孔像冰雪，我们倒一致通过，阿J拥有一双有如万里晴空的蓝眼睛。
　　「蓝眼睛漂亮吗？看你们都一脸羡慕……我倒想把这蓝色转移到那银泪珠面具上，那么彩虹就完满了，苦行者也可以回家了。」
　　一如以往，提到「回家」两个字，阿J的眼光又不着痕迹地飘向我。
　　甚么跟甚么！阿J是想用他那双蓝眼睛把我冻死吗？起初我认为是巧合，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当阿J一再重复这个动作，我开始定下心神研究那只专注于我的眼睛——竟找到一些吓人的东西！
　　阿J一向温和开朗，为甚么我会在他眼里找到几分阴冷？那像是控诉，更似怨恨、绝望……
　　这些「暗潮汹涌」，朋友们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听见阿J这样说，反而开始起哄了。他们说，阿J有一双蓝眼睛，银泪珠面具反而缺少了蓝色，说不定是蓝色嫌弃银色倨傲、面具丑怪，自己跑到阿J的眼睛里去呢！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没人把它当真。可是……老天！听了这种话，阿J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我发现，向来喜欢结交朋友的阿J很奇怪，他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或许该说是「埋怨」？
　　我自认不曾开罪过阿J或任何人。他的冰冷所为何来？难道只因为我叫「天蓝」吗？
　　别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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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些把阿J家里当作「聚会专用地」的日子里，没有人想过阿J背后，到底藏了一些甚么。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愿意问。大家心知肚明，当阿J背后的「不简单」被揭开，那就是我们各散东西的日子了！
　　然而时间未曾为我们驻足。
　　在认识阿J第二年的某一个冬夜，阿J突然对我的背景产生兴趣。
　　「天蓝，你……也一个人住？」
　　也？阿J大概把我当作「同类」了。
　　我颇为骄傲地抬头挺胸看着他说：「当然不是。我跟我哥住在路环市区。」路环是澳门的荒郊离岛，近几年才比较兴旺。我当然不会把地址说出来，反正路环那么大，你就去找吧，找死你最好——那时候，我以为阿J想把「聚会地点」改到我家了。
　　「你哥？」阿J轻晃着手中的高跟酒杯，看着杯里不断摇荡的褐色烈酒，表情有点讶异。「他……独身？」
　　这一句就有点奇怪了。我皱眉看他：「他有没有老婆女朋友与你何干？难不成你的目标是我哥？」
　　阿J瞪着我，那双蓝眼睛颜色变深，看起来有点凶狠。他瞪到我示弱低头，最后浅浅一叹再开口：「我的目标当然不是你哥。不过你哥独身，可就碍着我接近我的目标了……天蓝，你们不是亲生的，对吧？」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心想这人大概是从哪个大嘴巴口里听来的吧！
　　我想骂他「挖人私隐」，但是我明知阿J不是这种人啊！他很懒，懒到不屑去管人家的闲事。
　　「……你知道了，我也不问你从哪里听来。好吧！我跟我哥的确不是亲兄妹。嗯……七年前，我本来住在旧金山，后来决定搬家到洛杉矶，连夜开车南下，却遇上剎车失灵，车子直撞进路边荒地，差点就没命了。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等伤治好了，我的亲人却连影子都没有一个。那时候医院里有个来自亚洲的交流实习医生，他收留我，认我作妹妹，还带我回澳门——于是，我终于有家人了。」
　　阿J脸上明白表示着怀疑和不屑，他竟然冷笑：「失忆？哼！」
　　这家伙！
　　「你哼甚么哼？」我气不过，连忙燃炮反击：「你以为失忆症都是小说剧集编出来的东西吗？」
　　「难道不是？」阿J搁下酒杯，定眼盯着我：「车祸、伤重、失忆、重逢、记忆重回……好眼熟的剧情。唔……天蓝，也许你已经结婚，还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呢。」
　　这人觉得他的笑话很好笑？
　　「当年我才没有这么幸运，可以只忘了痛苦，一切重新开始。我在医院昏迷了四个多月，醒来后还了近一个月才下得了床。然后，我又花了整整一年做物理治疗，学说话、学走路，还要重新训练双手，连三岁孩童都不如。阿J，你没试过在医院住上两年，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我有没有丈夫儿女呢？」我不敢再看阿J双眼，转头视线随意一晃——却刚巧对上被阿J束之高阁的七个面具。
　　「他们会很伤心，也许会渐渐忘了我……阿J，你是男人，你说如果我有丈夫，他会不会花七年的时间去找我？」
　　阿J没有说话。他重新拿起酒杯走到酒柜旁，背对着我发出逐客令：「天蓝，你先回家，我想安静一下。」
　　无以名之的怒火主宰了我的意识，我掀起背包冲出阿J的家。
　　在廊道中，我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我不明白我为甚么要把那些事情告诉阿J，更不明白我为甚么会这么气阿J的漫不经心。
　　「叮！」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按下「G」，下定决心要把阿J和他的七个面具关在电梯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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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有近半年不曾踏进阿J的家了。就算偶然见了面，我也只是点点头，然后找借口逃之夭夭。瞎子都知道我在生阿J的气，不过大家都只是「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泛泛之交、酒肉朋友，没有人会干涉谁看谁不顺眼。
　　可是，我发现受罪的人还是我自己。到底是谁得罪了谁呢？我不再跟着大家留连于阿J家里，变成每天准时上下班回家的「乖妹妹」，却惹来工作狂大哥的关注。
　　……我真不敢想像，我哥竟然说我「终于」肯「春心动」了！
　　真无辜。当医生的人都没甚么想像力吗？为了我的「清白」，我把阿J和七个面具的事告诉我哥。谁知道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条白金项链，说：
　　「天蓝，你还记得这条项链吗？」
　　我点头。怎么不记得？七年前的车祸中，除了衣服外，我身上就只剩这条项链。后来，我哥说要拿去查查，看能不能找到甚么线索。
　　我哥把白金链递给我，皱了两眉。
　　「天蓝，你知道我为甚么给你取名『天蓝』吗？」
　　「不就因为这吊坠上刻了『天蓝』两个字？」我把项链吊坠翻到背面。不是这样吗？
　　我哥竟然摇头：「我把这项链的照片登在报纸上。结果第四个月，有人找上我，说认识项链的主人。见面后，那位小姐说，项链属于朱天蓝的妻子——不过，她说没有人知道那位朱太太叫甚么名字，因为朱氏夫妇根本不是澳门人。于是，我就去找朱天蓝，结果人没找到，只知道他国籍在美国。我马上跟医院请假到洛杉矶去找，却退了一步……那位朱先生已经离开了，邻居也只说那个朱天蓝提过要去旅行，其它的一概不知道。」
　　我傻了，根本不曾想过这条项链背后，竟有这些我毫不知情的事。
　　「……哥，你当时为甚么不告诉我？」或许「朱天蓝」这名字能让我记起甚么呢？
　　其实，我并无责怪之意，我哥也明白，所以他只对我叹气。
　　「那时候你才刚清醒，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不敢再让你受刺激。没有过去就算了，我猜想，那毕竟不会是甚么快乐的记忆……朱天蓝的邻居说，朱天蓝娶过几任妻子，那几位『朱太太』却都逃不过『意外身亡』的命运。所以我就想，这个『朱太太』，你还是别当了比较好。」
　　我能够理解我哥这个「烂好人」的用心。不然，七年前他也不会收留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了。
　　我相信，朱天蓝真的曾经是我丈夫。这也解释了，七年前疗养期做健康检查时，我为何不是处女。
　　朱太太……为甚么我面对这个称谓时，竟有点胆怯起来了？是因为哥的话吗？
　　不过，我想我还是对「过去」有点好奇的。因为自从我哥「剖白」后，我重新戴上了那条白金项链，四处招摇。同事朋友见到了也只说我像小孩子，居然把名字刻在首饰上。我浅笑，也不准备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