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华章》天司沧霖

4、八月十四

　　每年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十四这一天，岳箫都要找一处高崖，一个人坐一天。这个习惯，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岳箫还不到十八岁。武帝驾崩，国丈杨骏辅佐新皇登基，定年号为“元康”，然而，这个王朝的康定却终结于此。杨骏独揽大权，却并无威望，一时朝局动荡，每个人都想掌权，因此引发了内乱。整整十六年，直至今日，才算终结。
　　历史上的“八王之乱”究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岳箫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从这场动乱开始的时候，他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了云烟。
　　原本只是六月普通的一日，父亲早早的进了宫，苏琬也回了洛阳。世交苏家的夫人柳氏带着苏玘来家里玩。只是天气太过炎热，烈日灼烧的地面都仿佛要裂开了。
　　岳箫还没等到那顿丰盛的午餐摆上桌子，便听见了一声惊天的巨响。那一声，但现在都还在他耳边回响。
　　远远地看见腾空而起的火焰几乎要烧透天空，和那烈日连成了一体。
　　而那火焰的源头，就是苏家。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从苏家燃烧起来的火焰，烧了整整一条街，那一整条街，全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柳氏和苏玘出门的时候，苏琬正要和尽尘山庄的长老们议事，苏家大宅爆炸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岳箫当时没有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直到他亲手从一具尸体上找到了那块少庄主的令牌，那是苏琬从不离身的东西。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苏家的大火才刚刚被扑灭，宫中便派人来通知去收苏老庄主的尸首。是他派人去的，他记得苏老庄主的尸首被抬出来的时候，只盖了一块白布，就放在苏家的废墟之前。和从废墟里找到的尸首放在一起，摆了一排。那是苏家和尽尘山庄所有的势力，这些已经失去生命的人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苏家和尽尘山庄彻底消失了。
　　他没有胆量多去看那些尸首一眼，只是偷偷地把那块少庄主的令牌藏了起来。母亲撑着大局，将几度昏厥的柳姨和苏玘接到家中好生安顿，才是安排下去让这对母女以后就留在岳家，还没来得及将苏家的逝者入葬，派来通知岳家去收敛他父亲尸首的人便过来了。
　　死一个亲人会感觉彻骨的悲伤，然而死很多亲人，就会麻木。岳箫就是这样的感觉，他麻木的安慰着母亲、安慰着柳姨，麻木的跟着哥哥处理父亲的后事，麻木的亲手葬了苏琬。太大的刺激，就像是被极快的利刃砍断了手臂，当时的一下子并不会的觉得疼，可一旦感觉到了，便是痛不欲生。
　　那道伤口就在那里，只是岳箫不敢去看，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再他们忌日那天祭拜他们，只敢在苏琬生日这一天，偷偷地祭奠一下他。
　　岳箫从怀中拿出了当年被他藏起来的令牌，上面已经被大火灼烧的看不出从前的样子，只能从上面依稀的几个字中看出他从前的主人是谁。他把那块令牌放在身边的，倒了一杯酒放在旁边。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自顾自的开始念叨起来：“苏琰，你如果没死的话，今年也该有三十三了，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死的。”他苦笑了一声：“我爹和叔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也不告诉我。每个人都把秘密藏到死也不说出来！可你们的家人却都交了我！”岳箫说着，忽然生气起来。他平日要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感情，喜怒不形于色，要时时刻刻的稳住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不能慌。
　　但是今天，他可以撒酒疯，对着苏琬，他可以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也可以骂他，反正他也听不见。
　　他把酒坛子往地上狠狠的一顿，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那块令牌喊道：“什么朋友，什么兄弟，全都瞒着我自己去死，为什么只留下我……只留下我一个人。”岳箫眼前忽然的模糊了，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在原地踱了几步，因为喝了酒，脑中发昏，又是站在高崖边上，脚下不稳，身子一晃就向崖下而去。
　　就在他马上要掉下去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生生的将他拉了回来。看他安全了，却又不客气的直接将他扔在了地上。
　　岳箫跌坐在地上，也清醒了些，向那人的方向看去，入眼便是一个白衣少年，看样子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很是清瘦，一头如墨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只是在脑后随意的挽了一个发髻，不过那发饰却不像是随意之物，倒也有几分精致。
　　岳箫猛然得见此人，顿时有些恍惚，隐约觉得这个少年有几分熟悉，可却又明知从未见过。
　　“多谢。”岳箫恭敬的作揖行礼。
　　不料那少年却是理都没理，从一边捡起一个竹筐，扭头便走。
　　岳箫几乎是想也没想，捡起令牌便追了上去，那个少年明明清冷的很，看上去便是难以接近，可他就是想要靠近他，弄清他到底是谁。
　　之前见那筐中有一些药材，这人想必是采药的，可看他衣着又不像是普通百姓，岳箫便问道：“你是大夫？”
　　那少年还是不理他，低着头盯着路两边看，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你在找什么？是什么药材吗？”岳箫虽然不懂医理，对药材却还是认识一些的。
　　少年对他视而不见，好像根本就没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
　　岳箫从来没有这样追着一个人不放过，可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一直跟着他。直到那少年忽然的面露喜色，几步跑到一边的树下，蹲下身子挖了些什么。岳箫跟过去一看，才见那是几根生长得正是茁壮的蘑菇，便也蹲下身帮他一起采。
　　这个季节蘑菇已经不多见了，能找到一些也很不容易。这少年看起来是专门寻找蘑菇的，可能也是有些特别的用处。
　　“你采蘑菇是要做什么？”岳箫随口问了一句，也没打算能听到少年的回答。
　　“面！”许是岳箫帮他采蘑菇，他对岳箫有了点好感，少年难得的回了他一个字。
　　岳箫猛地听到这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笑着问道：“用蘑菇做面啊，这吃法很特别。”
　　“生辰！”
　　短短的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过他的心头，霎时一片空白的脑中便忽然的映出了苏琬的身影，他满脸面粉的笑脸映在眼前，硬把一碗蘑菇面塞进他的手里：“过生辰么，必须要吃蘑菇面的！你生辰在冬天，没有蘑菇了，所以今天就借我的光提前吃一碗吧！”虽然岳箫不知道他这个奇怪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但每年都还是会陪着他躲在苏家的小厨房里，吃上一碗蘑菇面。
　　“今天过生辰，是要吃蘑菇面的。”岳箫生生的压制住自己有些泛酸的眼角，扯开了一抹笑问道：“这些够么，应该会有很多人吃吧？”
　　“没有。”少年撅起了嘴。
　　“什么？”岳箫不太明白少年的话。
　　“人！”少年忽然气呼呼的站起身来就要走。
　　没有，人？是没有人陪他过生日吗？岳箫这才明白少年的意思，心道这孩子也是可怜，过生辰都没有人陪着，便又追了上去，竟一路跟着少年去了他的家。
　　他家住在山上，离县衙很远，岳箫向四下扫了一圈，便见院子里到处都是晒着的药材，想必这少年真的是个医者，可却又不像。岳箫隐隐觉得，这孩子似是有些心智不全，他的神态多半是像一个成年人，可有时候，却也会露出一些孩童般的神情来。也不知道什么人，敢这样放心大胆的把这样一个孩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家里所需要的食材一应俱全，少年干起活来很是熟练，很快，一锅热气腾腾的蘑菇面便出了锅。
　　少年今日第一次主动理了岳箫，给他盛了一碗面，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锅中还剩下了许多。
　　岳箫看着那碗面，记忆中的那碗面似乎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看了看少年，慢慢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才入口，他便怔住了，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这个味道，一模一样。
　　他狠命的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把眼眶中马上就要溢出的眼泪逼回去，放下筷子，看着少年带着些稚气的侧脸，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少年头也不抬，专心的吃着面。
　　苏琬死了十六年，这个少年十六岁，他们的生日是同一天，而且这个少年，有些地方真的很像他，不在容貌上，而是有时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感觉和气质。岳箫在那一刻甚至觉得，这个少年就是苏琬的转世。可再一想便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这世间哪有什么转世之说。
　　拜别那少年之时，岳箫难得的觉得心中十分舒畅，尽管那个少年对他甚是冷漠。每一年的这一天，他虽然可以放任自己去发一日的疯，可毕竟苏琬听不见，今日不管那少年是谁，也实在是好过太多了。
　　临近家门口的时候，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竟然都没问那少年的名字，罢了，以后总能找到机会的。
　　回到县衙之时，只见里面灯火通明，这才恍然想起此时竟已亥时。一进房中，果然见家中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顿生愧疚，上前便是对他们先道了歉。
　　夏氏走上前来，上上下下仔细的将他看了一遍，确认了没事这才放了心。
　　“你们不用每次都这么等着我，又不是第一年了，我不会去做什么傻事的。”每年这一日，其他人都仿佛如临大敌，虽然不能拦着他不让他去，也不会偷偷跟着他，但一家人却都会聚在一起等着他回来。
　　“箫哥，你从前都没有这么晚的。”苏玘走上前来，上下的打量着他。
　　“我遇到了一个少年，他请我吃了碗面，那个地方离县衙远了些。”
　　“少年？”苏玘微微侧目看向夏氏，夏氏也正转过头看向她，二人目光一对，便又收了回去。
　　“你们知道？”二人的小动作都被岳箫收在眼里。
　　“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你从前可从不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投缘吧。”岳箫笑笑：“今日太晚了，你们也赶快去休息吧，明日便是中秋了，今年难得在这里还算安定，我们可要好好过个节。”
　　众人心中虽有疑惑，但看时候确实不早了，便也各自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