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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七、

      “还记得太初吗?”
      听到对方提及故友,司马昭略吃了一惊,却未表露在脸上。
      阮籍极力抑制住情绪,声音逐渐柔和下来,“当初太初走时,我们还一起送过他……”
      司马昭死盯着对方,一时失语。
      “我知道,明公乃有情有义之士,定然不会忘记。”阮籍见他有所触动,继续劝下去。
      司马昭心中五味翻腾。他当然不会忘记,曾经自己还为保夏侯玄向兄长司马师求情。时过境迁,少年同游的友人纷纷凋零远去,就像堂外的枯叶,早被来往的人踏成碎末,卷入泥土。
      太初,平叔,仲倩,玄茂……
      还有兄长……
      细细数点当年那群人,竟然只剩下他与阮籍。
      可即便是他二人,也早已不复当初。
      青春难再,盛年难再。
      他没有说话,背着手走到舍外。祠庙里春意盎然,他又听见耳畔响起泠泠的流水声。
      “子上,有没有听见水声?”
      “子上这么有心,不如一同去庙里瞻仰古君子之度?”
      ……
      清脆的言语声,像一滴透明的水珠落在心头,澄澈而激越,空灵而遥远。
      司马昭陡然一惊,猛得回头看向阮籍,却见对方纹丝未动,只是黯然失神地面朝墙壁。
      原来是幻听——今天他的幻觉格外猖狂。司马昭突然意识到,如今有人叫他明公,更多的人叫他大将军,可已经没人再叫他子上了。
      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清早他还沉浸在劝进文的喜悦里,眼下却发展到了如此局面——恐怕阮籍写的那篇文章也是违心的。
      一时无话,司马昭思虑沉重,转身朝阮籍走去。阮籍本就有伤春悲秋的情怀,说及故人与往事,更是泪流满面。
      “当初叔夜被害,籍未曾多言;您要我为您歌功颂德,我也无所谓;只是今日……我不能一错再错……”
      “孤何时令你歌功颂德?”司马昭倏然皱眉。
      “难道郑冲不是你的人?”
      “劝进之事皆由他操办不假。可谁写文章的事,孤并未插手。”司马昭笃定道。
      阮籍看着他,最终合上了眼。时至今日,他已无法相信司马昭的话。
      “我倒好奇,既然是你的文章,为什么早上不来劝进,也不见你在笺上签名?”
      阮籍怔愣地看着司马昭,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问题,不答也罢。只是孤想亲口问一句,”司马昭观察着他的表情,步步向前逼近,“诸卿皆愿孤进晋公之爵,嗣宗究竟以为如何?”
      他很清楚,即便劝进笺辞藻清壮,也不过是奉迎形式的套词;此时此刻,他只想听阮籍真正的想法。
      再多阿谀谄媚的赞美,也不及半句真言。
      阮籍只是苦笑——大将军在乎他的意见吗?当初向秀被迫投靠司马昭,司马昭也曾问对方: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
      如出一辙的把戏。大将军不过把自己当作高贵的俘虏玩弄,满足一下征服的欲望罢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他的眼神,却仿佛在探寻……探寻一个真相?
      阮籍依稀记得年少时,自己很喜欢和子上在一起。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正视对方的眼睛——他要再搏一回。
      “我若回答,明公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嵇叔夜乃我至交故友。”阮籍躬身一拜,沉重地开了口,“籍恳乞明公,将他的灵位留在祠庙里。”
      司马昭看阮籍竟如此恭谨备礼,既觉怪异,又觉好气。他看对方拜完,阴森森道:“销毁灵位,别的既往不咎。”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一个灵位?”
      “因为你没有资格跟孤谈条件!”
      司马昭厉声喝住了对方,心头怒火又莫名地燃起。
      阮籍唇角动了动,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叹息——他已经耗尽了争辩的精力。
      “大将军相逼至此,籍无话可说。”
      他幽幽走向烛台,颤巍巍地将紧揽在怀中的灵牌摆正。
      叔夜已是云中仙人,既非俗中之士,又何必在尘世间有个归处。
      可我终究未能免俗啊……
      他安慰着自己,却依旧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
      再一次辜负友人,再一次委曲求全……
      烛灯里的油脂已经干涸,阮籍吹散里面的灰尘,却被迷了眼。
      “此事皆是籍一人的主意,与亲人朋友无关。”他转过身,缓缓朝外走去,“还望明公善待他们。”
      司马昭凝视着他的背影,“好,孤不只善待他们,还会善待你。”
      阮籍脚步一滞,却依旧背对着他。
      “方才你问我如何看待进爵之事,我现在给你答复。”
      司马昭倏然睁大眼睛,心中猛打起鼓,屏气凝神地等对方开口。
      阮籍微微昂起头,朝晦暗的天空望去,“——普天之下,无人比明公更堪受此位。”
      无人比他更有篡位的野心,也无人比他更有能力接掌天下。
      司马昭揣摩起这个答复——既未夸赞,也未贬损,却是他想听的。
      他低下头,豁然开朗。
      “还有,当年你说我要多交朋友,后来我真的有了许多朋友。其中一人的名字,就在灵牌之上。”
      司马昭凝视着他的背影,只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人生在世,不光为了荣华富贵、名誉得失。天地有玄理,人伦知情义。若明公仍顾念昔日的情分,还望能履行刚才的承诺——善待籍之友人。世人闻之,亦将感戴明公仁德。”
      阮籍淡淡说完,迈出了祠庙的大门。
      司马昭无声地伫立在原地,看着阮籍消失暮色里,许久才回过神来。
      天地有玄理,人伦知情义……
      他在嵇康的灵牌前沉思良久,终究把它留在了那里。

      早春时节昼暖夜寒,小槐搂着自己的胳膊靠在车边,不由打起寒颤。她早已没了火气,反而担心自己的莽撞给父亲惹了麻烦。
      她跳了两下,突然看见父亲地从林中走下来,赶忙迎上去。
      “父亲——女儿知错了。”她撒娇似地道歉,讷讷地看着父亲。
      阮籍缓缓抬起头,却把女儿吓到了——只见他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在昏暗地光线里显得格外憔悴。
      “你没事吧?”小槐吃了一惊,赶紧询问。
      阮籍有些艰难地看了她一眼,刚要开口,身体突然向前倒下去。
      “爹——!”
      小槐慌了,赶紧扶住他,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沉重的喘息声。
      她心中又懊悔又焦急,生怕父亲一时撑不住,泪水翻江倒海一般涌上了眼帘。
      好在阮籍渐渐恢复过来,将女儿揽入怀中,用极其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安慰:
      “没事,咱们回家。”

      司马昭回城比阮籍更晚。行抵洛水支流,车马减缓了速度。他掀起帷幔,看见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守在浮桥上。见自己的队伍回来,那人当即驾马迎上来。
      贾充。
      已是深更,公闾竟未曾解鞍地等自己回来……司马昭很是欣慰,平复了情绪,慷慨地邀请对方登车。
      贾充却回拒了他的邀请,称天黑城中不安全,要亲自在前方领兵。
      司马昭未加多思,应允了对方——他不过想对属下聊示抚慰。一日的劳顿使人身心俱疲,他其实更愿意自己待着。
      “对了,刚才步兵校尉阮籍的车从这儿经过,据说是也从山上下来。”
      司马昭右眉一跳,“他怎么样?”
      这个时候不应该询问为什么阮籍也去了山上吗?贾充狐疑地皱起眉头,“他说和女儿去山中祭拜伯夷叔齐,我放他过去了。”
      司马昭一时失笑,“近来阮步兵身体抱恙,明天派个人望一眼。”
      贾充在黑暗中点点头,突然想起了早晨在太学石碑上看到的名字。“进城吧。”司马昭朝贾充一挥手,回到了窄小封闭的车厢里。
      耳畔响起车轮滚过桥段的声响,司马昭听着参差不齐的马啸声,心中空落落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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