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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六、

      狭窄的室内像被注入了冰水,分明是春意正浓的二月天,彻骨的寒意却爬满了人的神经。
      随从前来的兵卒无一不噤若寒蝉——孰人不知嵇康被处斩后,朝中畏惧司马昭之威,人人对这个名字都避之不迭,更别说敢设灵祭祀了。
      究竟是何人,竟敢背地里为嵇康设私灵?
      同来的人都低着头,小心拿余光瞟着司马昭的背影。大将军阴阳差错地领着大家到了嵇康的灵前,无疑是当着众人面打了自己的脸。大将军将如何处置这件事?是简简单单地毁掉灵牌,还是彻查设灵人的身份并严加处置?
      沉默许久的司马昭突然开了口:“尔等先回马车那边,任何人不许往外传这件事。”
      众将愕然,不知大将军为何这样吩咐,一时间竟无人敢动。
      “怎么,还要再说一遍?”司马昭烦躁地低吼。
      见大将军发怒,没人敢再磨蹭,纷纷退出去,一时间庙里静得只能听见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
      待人走光了,司马昭缓缓步向灵牌——刚刚看到它时心中骤然腾起怒火,现下却已基本冷静下来。经历了无数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他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诛杀嵇康是钟会的主意,同时也得到了司马昭的认可。然而整个过程却并不顺利,甚至引起了三千太学生联名为嵇康求情。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挑唆得三千多名读书人苦苦挽留?的确如钟会所言,此人如潜龙在渊,若一朝腾出水面,将会掀起滔天巨浪。
      嵇康被处决后,司马昭隐隐感觉到身边悄然发生了变化。朝中原本不配合的官员变得唯诺乖顺,更多名士入朝归顺却毫无作为。而嗣宗,似乎突然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今日劝进文书呈上来前,司马昭未曾听到过阮籍的任何消息。
      直言坦率的人越来越少,虚伪不真的人越来越多。他享受着天下归心的快感,满足了征服他人的欲望,无数恭顺的赞美声与天子的嘉赏将他抛入云端。
      可这真的是自己想要吗?
      一天夜里,他翻阅朝廷官员与大将军府僚属的簿录。指肚划过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他发现多了不少无用的冗官。
      豆大的烛光在晦暗中残喘摇曳,人心也随着愈来愈弱得光线变得模糊起来。
      他自认努力过,却仿佛离年少时的志向越来越远,最终只剩下凶恶的手段与攫取权利的欲望。晋公之爵,唐叔之域,誉美之词,这些都有人捧到他面前。可偏离了初衷的司马昭,真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吗?
      他怅然若失,脑海中浮现出阮籍那张不见喜愠的脸。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
      布衣可终身,宠禄何足赖!
      那是嗣宗的诗——波澜不惊,却比任何一种讽刺更尖刻。
      同来的官员似乎已走远,祠庙寂静得像个密封的匣子。
      周围空无一人,他不必再(端着大将军的架子了)抑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突然暴躁起来,用袖子狠狠将灵牌朝右边一扫。电光火石间只闻“咣当”一声,灵牌落在地上,顶端被摔出一道微小的裂痕。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司马昭一惊,连忙转过身,只见一位模样清秀的姑娘正用不可理喻的眼神怒视着自己,高挑的眉凌厉而跋扈,全然不似平素身边人对自己谦恭的模样。
      她冲上去将灵牌捡起来护住,劈头盖脸对司马昭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对先人无礼?!”
      司马昭被骂得一愣,随即恢复了平静的面孔,“你是谁?”
      那姑娘义正言辞,“我是谁不必你管。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闯进先人祠庙砸人灵牌,难道想毁了这里?”
      司马昭不怒反笑,“怎么?你可知灵牌供奉的是谁?”
      “嵇康。”她语气坚定,“这灵牌乃家父为友人所设,他——”
      “你知道嵇康是怎么死的?”司马昭不客气地打断对方。
      “他,他……”那姑娘恼火自己的话被打断,却不知不觉被对方带着走,“天下人都知道,嵇叔叔平白无辜遭人诬陷——”
      “无辜?”司马昭冷笑,“年轻人,话不可乱讲。此人言辞放荡毁时乱教,还蓄意助人谋反,是朝廷重犯,怎能说无辜?”
      “你胡说!”
      那姑娘大怒,正要反驳,却突然眼前一亮,朝门外跑去:“父亲!”
      司马昭见状,连忙转过身,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阮籍。

      得知山上起火,小槐劝阮籍今天先不要来了,等过段时间烟雾散去再说。可阮籍担心火势波及到祠庙,坏了友人的灵位,反而更加执意要来。二人行到附近止住车,阮籍有些疲惫,便让小槐先到祠里拾掇一下,自己在车上休整了片刻才过来。
      阮籍实在想不到,大将军竟会亲自出城,又刚巧有雅兴拜访一处废弃的庙宇。小槐也是第一次见司马昭,想来必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故地偶遇,竟然是这样尴尬的场面。阮籍比司马昭更为诧异,像被一瓢冷水自头顶倾下,缓慢而冰冷地浸透了全身。
      双方僵持了许久,司马昭突然阴沉沉地冷笑几声,略带着嘲弄的意味:“早上郑司空请不来阮步兵,孤还真以为你病了。”
      阮籍看到小槐手中的灵牌,又看看司马昭,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坦荡。
      他没有接司马昭的话,而是引了小槐向前,“明公,这位是犬女,平素冒撞惯了,不知礼数。若有触犯,还望大将军海涵。”
      大将军……小槐略吃了一惊,侧目重新打量司马昭——原来是他,难怪父亲见到他时突然紧张起来……
      司马昭上下打量着小槐,见她仍旧忿忿不平地瞠圆眼睛。起初自己欲为长子司马炎向此女提亲,媒人连去了六十天,回回都因阮籍沉醉高卧而不得开口。如今看来,倒不难理解了。
      “令媛与孤颇有些争执,要怪步兵管教不佳啊。”司马昭冷笑。
      阮籍不由忐忑,“争执?”
      司马昭指着小槐手中的灵牌,“她说这嵇康无辜受害,倒是把罪过推给王法。莫非步兵也这么看?”
      阮籍的脸色很难看——这确实是他教给小槐的。然而司马昭豺狼之心,在他面前这么说,岂不是在捋虎须?可他更不会说嵇康有罪——当初未能帮上友人已令他愧疚不已,怎能为求全再多一句违心之言?
      “原来如此。犬女不懂分寸,恳请明公恕罪。”他竭力稳住呼吸,避开司马昭逼仄的目光,“小槐,来为司马公陪个不是。”
      小槐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劝,“他无礼在先,怎么不道歉!”
      阮籍登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休得无礼!”他恼火而震惊,“快道歉!”
      “不!”小槐心砰砰直跳,却丝毫不肯妥协。
      阮籍惊惧而震怒地看着她——女儿的不配合几乎将他推向了奔溃的边缘。
      “放肆!”
      他厉声呵斥,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喘息。
      小槐素来被父亲娇宠,从未见过他这样,当即被喝得一怔。
      凭什么要道歉?
      凭什么要向司马昭低头?
      印象中的父亲,居内则亲切温和,在外则桀骜不驯,为什么偏偏在司马昭面前判若两人?
      她是个刚烈的性子,铁筑的心肠。旁人如何她不在乎,可唯独父亲的话最能击中自己的软肋。
      小槐既委屈又气愤,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我回车等你。”
      她咬紧嘴唇,几乎是将灵牌摔进了父亲怀中,丢下一句后转身就跑。
      阮籍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见女儿泪盈盈的模样,心中懊悔不已,捧着灵牌立在原地,目光却跟着她出了门。
      司马昭用复杂眼神打量着对方——虽然天气已经回暖,那人身上却依旧裹得严实,瘦削的身形在厚重的大氅下愈显渺小。
      突如其来的情况使阮籍失了方寸。他一贯谨慎,不与司马氏的意愿相左;即便观念有严重的冲突,也不表露自己的态度。可今日却阴阳差错地与司马昭对峙起来,确实令他措手不及。
      躲不过,只能抬头面对。
      他低顺地行了一礼,“小女不淑,皆因籍管教无方,万望明公恕罪……”
      司马昭看着他,突然不冷不热道:“这是阮步兵第三次请求恕罪了。”
      阮籍缄口不言,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人前表现得倒乖顺,谁知你和家人都说些什么——司马昭这么想着,没好气地笑一声,“无妨,回去管教就好。”
      “是。”阮籍勉强应承着,“若无其他事,下官乞请告辞。”
      “且慢,”司马昭高声止住对方,“这伯夷叔齐庙里供了尊外人的灵牌,嗣宗不想解释一下?”
      阮籍沉默了片刻,轻轻叹息。
      事情已经暴露,隐瞒也无济于事。
      “是我干的。”
      司马昭大笑,“不愧为金兰之契,情深义重啊。”
      阮籍闭上眼不与理会,只是将怀中灵牌揽得更紧。
      “罪诛之人,即便是民间祭祀都有不妥。”司马昭凑向他身边,冷冷言道,“何况你身为朝廷命官,未经批准私设灵堂,真是好大的胆!”
      阮籍按捺住厌恶的情绪,勉强顺着他说下去:“依明公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司马昭顿了顿,使语气平和下来:“焚毁灵牌,不再设灵祭祀,此事孤便不再追究。”
      阮籍幽幽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唐的笑话。
      “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曾为了委曲求全一退再退,天真地以为可以靠隐忍躲过祸患。嵇康被司马昭杀害,他对此事缄口不言;郑冲逼他写劝进笺,他咽下屈辱挥洒醉墨。
      他彷徨在醉与醒的边缘,有时从梦中清醒过来时,真想豁出去与司马昭决裂。轻则徙边,重则处死,至少屠刀可的锋刃能映出自己真实的模样。可每当这时,亲人和朋友的面孔便会浮现在眼前……
      可隐忍的结果,却是在泥淖中越陷越深。若挣扎着想出来,面临他的将是更彻底的淹没。
      司马昭没料到阮籍会反抗,火气登时窜上来,“没人征求你的意见!”
      阮籍不禁苦笑——时至今日,再忍下去简直是愚蠢之至。
      “司马公口口声声说吕安嵇康是罪人,可你何时有过证据?”
      “哼,果然有其女必有其父!”司马昭冷笑。
      “他们有什么罪?大将军连弑君之人都能放过,为什么不肯放过两个寻常——”
      “胡说八道!”
      司马昭一声暴喝打断了对方。弑君二字如烙在他心中的流血的伤疤,炽热、狰狞、令人惊惧而焦躁。
      当一个人去戳豺狼的伤疤时,面临的将是凶狠的攻击。
      阮籍握紧双拳,身体在激愤之下不住地颤栗。彻骨的寒意在身体蔓延,他突然感到后怕——打破了口不臧否人物的淸律,又被握住私设灵堂的把柄,下一步司马昭将如何处置他?
      司马昭神情复杂地打量着阮籍——少年同游的挚友、昔日顺从的僚属,此刻竟近乎丧失理智地撕扯自己的底线。这个人平日究竟藏了多少心事?司马昭突然本能地对他的爆发感到惶恐。
      惶恐……首屈一指的大将军,明日坐拥天子的晋公,怎么会对区区一个校尉惶恐?司马昭觉得他们二人中至少有一个疯了,不是阮籍就是自己,亦或是两个都疯了。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四目相接,眼中有愤怒也有惶恐。司马昭虽然盛怒,却依旧面不改色;阮籍已经无法克制心中的痛苦,倚着墙壁默然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阮籍平复下心情,开口打破了沉寂。
      “还记得太初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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