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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数十年前,曹魏太和五年春三月。

      蜀相诸葛亮兵出岐山、攻天水县,大将军司马懿奉诏领兵征讨,新一轮的战鼓在国土的西南边陲敲响。然而对于远在京城洛阳的年轻士子们,战火仿佛还是很遥远的事。

      刚筑成若干年的太学学舍里,没有诵读经文的声音,只听见学子的叫嚷喧嚣。平日博士授课的位置上,两个相貌不凡的年轻人相对而坐。案上摆着光洁的方形玉制棋盘,七八只象牙棋竖立其中。棋盘两边各有一蛟龙盘成的洞口,二人各守着一边,皆是门第公子的打扮。虽仪态彬彬有礼,一来一往中却暗藏锋芒。

      十数位太学生团团围住棋盘上较量的二人,一边观战一边吵吵嚷嚷。有的假装内行斟酌着局势,有的只顾扯着嗓子嚎叫起哄。

      本应来授课的师长因故未至,心无顾忌的年轻人就像脱缰的野马,不知谁竟弄出来副弹棋的器具——学府之中严禁携带博弈之器,而居中对峙的二人却神色泰然,一副毫不顾忌规章约束的模样。

      “子元开局便气势汹汹,着实不给玄留情面啊。”

      说话的人眉目疏朗,玉树临风,正是当朝名士夏侯玄。他向对手谦逊一番,却未露出为难之色,只倾身向前灵活地将自己的棋一拨。

      与他较量的是司马师,沉毅风雅,面容刚峻,正端详着盘上局势,时不时又揣摩夏侯玄的脸色。司马昭在他旁边,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指着一枚棋子道:“打这个!”

      司马师略点点头,却没听弟弟的话,朝另一枚棋撇去。棋子交击时舍内骤然安静,只见夏侯玄的那枚棋子堪堪停在洞口,只差一分便要落进去。

      “嚯!”

      舍内一片叹息声,有人拍着司马师的肩膀说刚才如果怎样就能弹掉对方的棋,有人开始指点夏侯玄如何扭转局势。二人听了都应承地点着头,心中却各怀想法。

      司马昭目光紧跟着棋子,忍不住啧声叹息——眼下夏侯玄看似被司马师步步紧逼,却防守得极其严密,没让对方占一丝便宜。司马师倒显得释然,侧过脸安慰道:“别唉声叹气,致胜不在一时。”

      夏侯玄无暇理会旁人,目光凛凛地扫视着棋盘。司马师正和弟弟对话,忽然听见玉石相撞的清脆声响。只见棋盘上风向大变,夏侯玄不但转危为安,还击落了司马师的一枚棋。

      出乎意料的反击——司马师打量对方一眼,不禁微皱眉头。众人爆发出一片喝彩,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司马师只是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赞叹:“太初这一击着实漂亮。”

      “承让。”夏侯玄谦虚道,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分自满。

      司马昭心里向着兄长,却也钦佩夏侯玄的技法。他附和着赞美两句,突然瞟见窗外有个熟悉的人影——那人独自坐在外面,茕孑的身形倚着讲堂外的石碑,正聚精会神地捧着书简。

      司马昭见不得人落单,匆匆和大家打个招呼,朝门外那人走去。

      “你们先玩,我出去一下——”

      春风懒洋洋地拂过面,司马昭抻抻胳膊,登时被困居一室的疲倦席卷了身体。远远望着石碑下那人——竟全然漠视了舍内的喧嚣,静得像山中的一块小石头。洁白的杏花随着风簌簌自那人头顶飘落,正与一袭朴素的衣衫相衬。

      ——阮籍,阮嗣宗。

      该怎么形容嗣宗呢?司马昭随意地迈着步子,带着玩赏的心情思考。

      这群出身世家的贵公子中,从不乏有能之辈——何晏精于辩术,夏侯玄才貌双绝,司马师沉毅风雅,邓飏能合朋党……而阮籍与他,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两个人。

      其实嗣宗亦非凡俗之辈,论识度与才藻皆为人中上乘。只是他骨子里喜静,惯于独处,与这群热闹的少年格格不入。而司马昭也不过弱冠,在众人里未显出太多过人之处。不同于嗣宗,他深谙人情世故,凭着热情的个性总受到身边人的照拂。

      然而,维护自己与身边人的关系总要花费心思。极少有人能让他卸下防备,没有保留地以真实的自我相待——同龄人中,除却兄长和亲人,便只有嗣宗了。兄长有时还会对他呵责管束,可嗣宗却像一捧清澈的水,总能平息他心中的浮躁与怒火。

      坦诚,单纯,无争无怨,不藏戒心——与嗣宗相处便是如此,不知不觉间令人心安。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阮籍偏过头用余光看看来人,却依旧紧盯着手里的书简。

      司马昭已经习惯了对方用余光打招呼的方式,径直走过来,从他头顶拾起几片花瓣:“你说,何平叔的脸有没有这么白?”

      阮籍一本正经地端着书:“平叔可比它白多了。”

      司马昭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紧挨着他坐下:“怎么一个人坐着,不进去看他们弹棋?”

      “子上去吧。里面太吵,我在外面透透气。”

      “你啊……总自己待着,小心憋坏了。”

      阮籍没正面回答,却突然转移了话题:“休怪我多言——太学明令禁止博弈,他们竟在学舍设局,胆子也太大些。”

      “先生不在不要紧。”司马昭顿了顿了,又接着嘱咐,“你可别往外说啊!”

      阮籍忍不住鄙视对方,“没那功夫。”

      被人抢白,司马昭耸了耸肩。他明白自己是多嘴——嗣宗不是多事的人,与其找别人麻烦,这人宁愿把青春献给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一时无话,阮籍自顾自地翻着书。司马昭在一旁,盯着对方明亮而专注的眼睛,却也一声不吭。

      阮籍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司马昭突然神经兮兮,“我看见阮嗣宗,就像进了书阁,满眼都是经书典籍。”

      “少来。”阮籍头也不抬。

      司马昭一副君子坦荡荡,“哎——我只学平叔他们的腔调评价一下嗣宗。”

      “人家品题引经据典——你呢?见什么说什么。我在读书,你说如入书阁,我要在用膳,岂不是如入庖厨?”

      “对,你要在饮酒,就是如入酒窖。”

      阮籍不由失笑,手中竹简被翻得轻轻作响。司马昭惬意地往后倚了倚石碑,又倾斜过身子,百无聊赖地读着碑上杂乱无章的字——

      夏侯玄大将军

      何晏侍中

      邓飏三公九卿

      司马师大将军

      荀粲光禄勋 太常太仆

      他发现了哥哥司马师的名字,突然眼前一亮。阮籍见他兴奋的模样也转过身,打眼一瞟便笑了:“哟,太初盯上了令尊的位置,野心不小啊。”

      司马昭随口答道:“以太初之才,未见得不可。”

      阮籍听罢,只是轻轻摇头。司马昭见他故作玄虚,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依你看,咱们同窗几人如何?”

      “皆是年少流美誉。”阮籍淡淡道。

      司马昭看出他有所保留,“仅此而已?”

      阮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却不肯说话。

      “嗣宗,你我之间尽管敞开话说,我不告诉别人。”

      “当真?”

      “当真。”

      阮籍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赏誉为虚,功绩为实。太初和平叔,心气太高,能和虚声而少实才,只怕日后难有作为。邓玄茂,好结党朋、趋势游利,不足深交;荀奉倩,人倒不差……”

      司马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兄长和我呢?”

      “令兄籍不便评价。至于子上……”阮籍略微停顿,认真地看着他,“乐善爱人,勤于本业。出身世家而清简有量,实乃当今良士。”

      司马昭听了,有些惊讶地注视着对方柔和而真诚的目光。

      “我那么好?”

      阮籍轻轻一笑,低下头继续看书。

      司马昭却坐不住了。他兴奋地站起来,一边扯阮籍的袖子,一边比划着碑上的文字:“我们也把名字刻上去吧。嗣宗,你说我以后做什么好?”

      “……你通晓兵法,可为一军参谋。”阮籍被搅得看不了书,心不在焉地胡乱答道。

      司马昭未加多思便点头,“嗣宗既知乐理又好诗书,别说文学掌故,就是做太常、位列九卿也不是难事。”

      “太常九卿位高而无趣……我想做督统一方的将军,来日征你做参军。”阮籍无奈地笑笑,随口回应道。

      这大概是他们青年时代开过最大的玩笑。后来阮籍没去做将军,甚至连参军都不愿做;司马昭却从中郎将做到监军,从副帅做到大将军;阮籍被他征为幕僚,却从不对战事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关心。

      司马昭不知从哪儿取来一枝刀笔,贴着石碑开始刻字,忙得不亦乐乎。

      阮籍本来庆幸子上终于可以安静了,谁知道这人忙糟糟时反倒话痨,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话题,搞得他哭笑不得,最后索性不理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突然一阵聒噪。学舍里的青年们一窝蜂涌出,前呼后应着朝外面走去。其中一名邓飏见阮籍和司马昭在石碑下,抬高嗓门朝他们招手:“吃饭了吃饭了!子上,你哥输喽,今天他做东!”

      司马昭甩甩酸涩的胳膊,闻声看过去,只见司马师迈着端正地步伐朝自己走来。他好奇地问道:“怎么会输,开始不是挺占优势么?”

      “开始占优又如何?有人深藏功与名,先忍后发亦能取胜。”司马师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二弟,下午大家集体去山上春猎,午膳后我们一同回府更衣。”

      “好啊!”司马昭立即回应,“好久没打猎,我都快不会用弓了!”

      司马师点点头,又问阮籍:“嗣宗来吗?”

      阮籍礼节性地笑笑,“我不去了,多谢子元。”

      “怎么不去?”司马昭急忙问道。话一出口,他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太学的生徒大多是家在京城的贵公子,父辈在朝中担任要职,生活富裕阔绰。

      可嗣宗不同——嗣宗只是客居在洛阳。

      陈留阮氏虽不是寒门,但阮籍家确实清贫。加之阮籍一人出门在外,吃穿用度都是靠族中富裕的人接济,生活比同窗拮据许多。

      这么一想,司马昭生了怜悯之心——嗣宗族人亲故皆在老家,身处他乡,无依无靠,更别说有田猎的行头了。

      “兄长,家里多余的马匹装备,让嗣宗一起去选套合适的。”

      “真的不必了,我不擅长打猎。”阮籍赶忙推辞。

      “你就别客气,”司马昭斩钉截铁,“大家一起出去图个开心,我们家又不缺套装备。”

      阮籍无奈,“子上,我真不想去。”

      司马昭疑惑地看着他,见对方没有半点想去的意思。他一时也没辙,只好无趣地抱怨:“难得午后没有课,再不动动你都长霉了。”

      阮籍白了他一眼,“这样吧——听说山下有个供奉伯夷、叔齐的采薇庙,不如我们一道出发,你们打猎,我去庙里看看,等傍晚再汇合。”

      司马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山路复杂,又多野兽,你一个人遇到危险怎么办?”司马昭不禁皱眉。

      “这个……”阮籍歪着头想想,突然扮了个狡黠的表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子上这么有心,不如一同去庙里瞻仰古君子之度。”

      司马师点头,“两个人好,路上还能相互照应。二弟,你意下如何?”

      司马昭很爽快,“也成,你们打猎去,我和嗣宗一道。”

      “好,天黑前务必与我等会和。”司马师裁决道,“只可惜不去田猎,浪费了一年一回的大好春光。”

      司马昭一幅无所谓的表情。阮籍暗暗瞧他一眼,只是静静地笑。

      “大将军,您看这里修得如何?”

      恭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司马昭被拽回现实,只见羊耽正带着询问的目光等他回答。

      “不错。环境雅致,有治学的氛围。”他打量着眼前的庭院,隐约认出这里是当年安放石碑的位置,“只是修饰华丽了些,不知——”

      众人都在听候下文,却见大将军正朝远方望去,眉头拧紧。

      天空东北方被笼上了一团灰蒙蒙的烟雾——不少人早已注意到,只是起先烟雾不明显,再者众人都不敢打扰大将军观学,一时竟没有人提出来。

      “东北方向正是首阳山,”贾充严肃道,“只怕是山火。”

      春季天干物燥,山林尚在禁火期。若有人破了规矩而导致火灾,倒是极有可能。

      司马昭忙领着众人出了学府,周围房屋林立,周转了半天竟找不到能看到山的位置。

      他当即唤来两位兵卒,“即刻调查烟雾的来源。通知执金吾及其部署,随时做好出城救灾的准备。”

      二人道了声喏,赶忙下去执行命令。

      掌监学的博士见这架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那大将军,今日还继续参观吗?”

      话音未落,贾充轻咳一声,朝博士使了个眼色。博士见状,识相地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火灾素来被视为天神的惩戒——昔日汉武帝时,高祖刘邦的宗庙失火,董仲舒将此归罪于武帝办事不公。今日正赶着群臣劝进,若山林中发生大火,难保不会被朝中反对司马昭的人拿来做文章。

      司马昭皱眉观察着大片烟雾,嘈杂的议论声令他愈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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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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