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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南风吹裂浮在护城河上的坚冰,冰层融化破碎的声音伴着泠泠流水奏响。洛阳乡野的农民开始了新一轮的耕种,城内干涩的春风比劝进大队更早一步谒临曹魏大将军府。

      阔绰的府邸前,整齐地罗列着一队衣着各色朝服的官员,皆是颔首低眉,神色俨敬。为首那人尤为肃穆,高捧着帛绢,时不时挑起眼看看府前,仿佛在恭候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

      半晌,府内不紧不慢走出一人,头顶六寸武冠,靛青袍服上有针织的精细花纹,身边趋步跟着两个待命的侍从,显然比外面那群人身份高贵。

      领头的官员瞄见府里出来人,忙抬头恭恭敬敬拜个礼:“臣郑冲等不识大体,贸然登临大将军府,望明公恕罪。”

      “当今天子几次三番进明公为相国,封晋公之位,而明公固让不受,实令臣下不解;明公威名震慑海内,德勋光于天下,诚众望之所归,于礼当承圣旨,受此大福。”

      被称为“明公”的正是当朝大将军司马昭,四五十岁模样,面露一丝不易分辨的笑意,虽有傲睨得志的姿态,却不失领者的威严气魄。听完郑冲的话,他不急着言语,只是作起为难的脸色。

      司空郑冲见状,带领群臣规规整整地俯首下拜,将手中卷轴稳端端呈到司马昭面前。

      司马昭立于高阶上,居高临下的位置颇能刺激人对权利的渴望。他俯瞰群臣——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九品官员,皆纳头拜于阶下,斑斓的朝服汇集了九州大地的颜色。

      他振振衣袖,目光落在面前的帛书上。只听郑冲高声道:“此乃臣等联名的劝进笺文,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恳请明公接纳皇恩,以相国之名光辅魏室。”

      司马昭略一顿首,接过帛书,面不改色的展开。

      这是篇劝他称公的文书,从伊尹、周公的功薄赏厚,讲到司马昭匡抚魏室的赫赫盛勋。与其他歌功颂德的文章相比,除了文采出众,此文并无特别之处,都是一副夸赞腔调,通篇引古征今,由壮丽的辞藻堆砌而成,浑厚中透着熟悉的味道——司马昭不禁眯起眼,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目光轮流扫过阶下的官吏,却没发现自己在寻找的人。

      他不由皱起眉头,仿佛高空翱翔的鹰隼突然跟丢了猎物。

      刚饱餐一顿的鹰隼不会因一只猎物逃脱而愤怒——他很快归复常色,抚须而笑。

      “皇恩浩荡,礼不当辞。只是臣得以至此,皆仰仗父兄之遗勋,岂敢与伊尹、周公共论?如今天下东南未定,西蜀屡屡寇侵我境,实不应无功受禄、坐享荣华。诸卿今日先散去,称公之事不可再提。”

      群臣互相交换着眼色,半天才一齐抬首。

      又是一番徒劳。天子圣旨策封,群臣殷殷劝进,大将军谦让不受——数年间,同样的把戏已不知上演了多少回。此番连洋洋洒洒的劝进笺文都呈到大将军眼前,大将军却是与先前一样的腔调。

      众人正纷纷告退,司马昭却突然唤道:“郑司空留步。”

      郑冲转身递上一个听命的目光,小步趋至对方面前。

      司马昭用眼神指了指手中那幅已被揉乱的帛绢:“这篇文章是你写的?”

      郑冲如实相告:“实不相瞒,此乃下官请步兵校尉阮籍所作。”

      不出所料。司马昭不动声色:“阮籍?为何不见他不与尔等同来?”

      “早晨派人请过阮步兵,听说得了病,需要静养。”

      病了?倒也不偶然。近几年来阮籍一直体调不良,前番在重孝期间饮酒食肉被何曾当众弹劾,还是他以嗣宗身体羸弱为由,才将议论声压下。

      他没将事情放在心上,只点头默许对方退下。

      郑冲再拜而去,走了两三步,却又突然回来:“还有一事。前番太学翻修完毕,下官见明公事务繁忙便没急着提此事。昨日羊太常说,若大将军方便,学府众博士与国子随时恭候明公视察。”

      司马昭摆手,“好,今日便安排陛下同往,召中护军贾充领军护驾。”

      人走光了,大将军府外一片沉寂。司马昭默然伫立许久,骤然发觉这里只剩自己一人。

      自高贵乡公以来,册封晋公的诏令已下达若干回。若论功绩,司马懿司马师两代辅政,满朝共睹司马氏辉振国业之劳,承父兄之勋并无不妥。若论权势,司马昭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多少人对其谈之变色,受了这晋公之礼也无人奈何得了他。若论私欲,名誉总令人无法抗拒——相国印绶,茅土九锡,诸班赏赐罗列在眼前,若说没有动心是假。

      只是司马昭顾虑心重。声望未逮,时机不成熟,旁人的眼光都是他的心病。而两年前弑君的惨案,更是将这种顾虑推上了顶峰。

      时至今日,每当入宫时经过南阙,经过高贵乡公被杀的地方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顿足。

      皇帝的鲜血,大臣的痛哭;故友的冷遇,亲人的斥责……

      以及自己看似冷静——冷静到令自己都畏惧的面孔。

      可司马昭很快止住了念想——肩负国家重任的统治者,不能沉溺于过去。

      他振两下袖口,抖落身上的灰尘和褶皱,给庭院留下一个威俨的背影。

      春风拂过初长的草木,虫鸟被惊动得冒出头,人心也被撩得鼓噪而轻浮起来。

      观学的队伍自皇宫南门行出,由北向南行过百余步,转几道弯,便看到一块油亮崭新的牌匾。

      年轻的皇帝曹奂跪乘辇上,两列执刀军士左右护卫其旁。这批军士属中护军贾充部署,而贾充本人却紧随着大将军司马昭,走在皇帝仪仗的正前方。

      其实曹奂更愿意下来自己走——他在辇上坐得摇摇晃晃,时不时用手扶着两旁,珊瑚旒珠折射进眼里的光泽使他泛起阵阵眩晕。

      周遭的护卫皆为贾充治下,恐怕先皇兄曹髦就是死在这群人手下吧?他甚至不清楚,大将军派遣这些禁卫,究竟是在保护自己的安全,还是在监视自己的言行。

      也罢,没有皇兄的韬略与胆魄,多思又有何益?

      他想了想,继续安静地待在大将军为他安排的位置,任由身体随车辇摇晃。

      ——这位置终究坐不稳,且坐一时算一时吧。

      已是春深,浓绿覆上台阶,灰白的墙壁与黛青的瓦片泛着雪亮的光,新涂的漆柱散发着树油的香味。

      掌监学的官吏引着司马昭一众走到学堂边,阳光透过窗格,照亮学堂内一张张年轻士子的面孔。朗朗书声整齐悦耳,司马昭听出那是《春秋》的名篇。

      一行人正专心观览太学新貌,突然听见一阵嘈杂。只见四条大汉从南院过来,合力搬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四人逐渐靠近,各着粗麻短褐,撸起的衣袖汗津津的。司马昭突然定睛看住那块石碑,招手唤四人:“这石碑怎么了?”

      “禀大将军,”太常羊耽转向他,“碑上原本没有文字,尽是学生的涂鸦。下官安排人新刻了五经石碑以供阅读,正要把原先这块挪走。”

      司马昭知道这块石碑的来历。先文帝曹丕始建太学,本欲设立此碑以所著典论刊录其上,谁知事未成而崩,石头被搁置在讲堂前无人问津。后来不知哪位顽劣子弟带头,在碑上刻下了自己的姓名与“三公”二字,为“日后当官至三公”之意。自此便陆续有人在碑上书写姓名志向,长久以来竟也被默认为洛阳太学的风俗。

      偌大一块石碑,如今已被密密麻麻的涂刻覆满,像一个老人饱经风霜的脸。

      碑上的文字纵横交叠,左一处右一处毫无章法。有些刻痕经风吹雨淋已被磨灭了大半,不仔细很难辨出原先的字迹。

      司马昭打眼望去——有些名字十分熟悉,如今便在朝中担任要职;有些名字却默默无闻,终究要随着石碑的消失湮灭在时光里。他走上前,指腹触着碑上沟壑,若有所思地划过一个个有些残缺文字,突然被一簇紧凑的名字刺中了目光:

      夏侯玄大将军

      何晏侍中

      邓飏三公九卿

      司马师大将军

      荀粲光禄勋 太常太仆

      阮籍某某将军

      司马昭某某参军

      ……

      碑上的沟壑就像时光的旋涡,将人卷入漫长而久远的回忆。他依稀想起自己年少时在碑上刻字的场景,以及友人之间澄澈无忌的言语——

      “……你通晓兵法,可为一军参谋。”

      “嗣宗既知乐理又好诗书,别说文学掌故,就是做太常、位列九卿也不是难事。”

      “太常九卿位高而无趣……我想做督统一方的将军,来日征你做参军。”

      ……

      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看得出了神,直到他身旁的羊耽殷勤地开口:“大将军要是想留下石碑,下官就让他们搬回去。”

      司马昭略顿了一刻,连忙收回目光,“无妨,抬走吧。”

      一旁的贾充看在眼里,飞快地瞥向刚才司马昭手指处的文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四个壮汉正面面相觑,突然得了令,也不敢耽搁,臂上一发力将石碑抬走了。

      观学的队伍继续向里前进。司马昭望着焕然一新的学舍,突然问贾充:“公闾可曾在太学念过书?”

      贾充听了略一沉吟,“充早年任职于豫州,没有来京城读书的福分。”

      司马昭若有所思地捻起胡须,细细打量眼前的砖瓦草木。

      “这里与孤当年读书时,真是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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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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