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干》河骨

1、01 苏臻

　　“一二一、一二一……”
　　迎着夏末未褪去的骄阳，整齐划一地脚步声围绕着教学楼响起，窗外是如热浪般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声，窗内是风扇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响声，两者相和，倒是形成了一股独特的韵律美。
　　风透过大开的窗将书本吹得“哗哗”作响，连带着窗帘一起波动起伏；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一人孤零零的坐在窗边，他低头写着一张因反复擦拭已变得有些发皱的试卷，仿佛窗外高昂的口号声与他毫无关系。
　　直到一阵风将后桌的作业本吹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微响声，他才停下笔，回头看着斜后方的那张课桌，突然起身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的作业本，犹豫了片刻，反过来看了看封面上的名字——
　　苏臻
　　少年抿了抿嘴，在心里默念了一边这两个字。
　　“你在干什么？”
　　后门处突然传来一个清澈的男声，少年寻声看去，一人正站在门口看向这边。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完全不影响他的面容——白皙的肤色，精致深邃的五官，加上一头细碎的短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壁画中走出的人物。
　　南慬认识他，他就是这个本子的主人。
　　“没什么，”少年表现得很淡定，他将本子放回去，说道，“你的笔记本被风吹掉了。”
　　门口的人没再说什么，回到位置上坐下，南慬也回去继续做那几道数学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算来这是南慬转入一中的第二个星期，他父母想方设法，终于在高二将他转入了这所全市最好的中学。他本人对此到是没有任何感觉，不论是原有的同学还是环境，他都没什么留恋，反正父母只是想让他在更高的学习环境中，以便提高他的成绩，只不过他们这唯一的愿望也有些难以实现罢了。
　　楼下解散的哨声响了两次，便响起一阵阵嘈杂的人声，安静的教学楼好像突然复苏了一般，走廊里也愈来愈热闹，一个个热得满脸通红的人陆续进了教室，哀声载道，无非是埋怨天气热、跑操累。
　　南慬身旁的凳子被抽出来，一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少年一屁股坐下，拧开水瓶，“咕咚咕咚”的大口喝着水，几近喝干才放下；他向后一靠，又揪起衣服来擦了把脸，拿着两本书朝自己扇风。
　　坐在他旁边，南慬只觉得他的热气也传到了自己身上，忍不住也喝了口水。
　　“喂，你以后都不跑操了？”同桌一边扇风一边问道。
　　南慬摇了摇头，回道：“应该会跑。”
　　不用跑操其实完全是个意外。那天南慬起的晚，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去跑早操，结果因为低血糖在半路晕倒了，其实也没晕多长时间，顶多三十秒，倒是后面同学扑他身上把他膝盖磕破了，不过也就流了点血；但这可把他班主任吓坏了，还以为他有什么病，差点叫了救护车，也赦免他以后不用跑操。
　　其实南慬本人还挺想出去活动一下的。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逐渐安静下来；老师刚走进教室，突然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接着就有男生开始假装咳嗽，试图掩盖声音，即使他并不知道是谁的手机。
　　手机铃声戛然而止，苏臻却突然站起来，不顾老师的阻拦直接走了出去，老师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没再多管，拿出书本开始讲课。
　　南慬一边翻开书一边看向窗外，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个身影，他把手放在玻璃上，看着苏臻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才收回手，开始听课。

　　到了中午，天气开始变得阴沉，天边一片乌云沉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南慬跟几个舍友一起吃完饭回到宿舍时，天空就飘起了雨点，不一会儿就噼里啪啦的下了起来。
　　南慬早早的上了床，支起小桌子来继续做题，室友睡的睡、玩的玩，倒也完全不影响他。
　　宿舍是六人间，不过只住了五个人，据室友习羽——也就是南慬的同桌，所说，那哥们儿心理素质太差，承受不了每天看宿舍两位大佬吵架，就走读了。另外两个人是班长柳卿华和小少爷吴桐，也都是好相处的人；至于最后一个，南慬目前只在教室里见过他，就是苏臻。
　　据南慬观察，苏臻很少回宿舍，尤其是晚上，晚自习也很少能看到他，还经常缺课，总之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至于南慬为什么这么关注他，大概是因为他的长相，苏臻确实很好看，南慬也见过很多好看的男生女生，但就是觉得苏臻格外特殊。
　　午休的哨声响后，南慬立刻就收拾好东西躺下睡觉；他上课总是犯困，想着多睡些会改善一下。
　　宿舍楼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大概睡了有十分钟或是更长，南慬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敲门声，他翻了个身，又觉得是雨打窗户的声音，便又沉沉的睡去。

　　一点半的闹铃准时响起，南慬关掉闹铃立刻就爬了起来，下床打扫寝室；柳卿华也随后下了床，只剩习羽和吴桐死赖在床上不起。
　　南慬把垃圾袋系起来，准备扔出去，他走到门口，拉下门闩往前一推门，就觉得撞到了东西，他从门缝探出头去，突然愣住。
　　门外坐着一个人，浑身被雨淋湿，头发上还往下滴着水；他环抱着双膝，手机放在脚边，屏幕亮着，显示着聊天界面。
　　“苏臻？”南慬禁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地上的人动了动身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后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脸似乎更加苍白，眼睛似乎也更加深邃。
　　苏臻将手机放进兜里站起来，南慬立刻推开门，侧身让他进来。
　　柳卿华刚从厕所出来就看到浑身湿透的苏臻，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南慬本以为苏臻不会回答，但他却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接着直接脱下了衣服，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就把它扔到了地上。
　　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体型偏瘦却并不显柔弱，他身上的皮肤跟脸一样白皙，因而让他身上的红色印记尤为明显。
　　“哟，又去哪浪了？”吴桐冷笑着说，“今个儿怎么想起大驾光临宿舍了。”
　　“阿桐。”柳卿华叫了他一声，似乎是在提醒。
　　不过苏臻倒是没在意吴桐的话，自顾自去柜子里翻出了件衣服，就爬到上铺躺下了。吴桐冷哼一声，摔门离开，看得习羽是一愣一愣的，心道怎么什么事都能吵两句。
　　舍长柳卿华站在吴桐的床上看着苏臻，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他的肩，便叫着习羽去上课。
　　当南慬倒完垃圾回来，宿舍就只剩下苏臻一个人。他背上书包，走到苏臻床前，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不好意思，我听见敲门声了，但我不知道你在门外……”
　　“滚。”
　　南慬抓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他看了眼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晚自习时，本已停息的小雨又下了起来，但仍然阻挡不了大家去外面散步的心情，下课铃声一打响，同学们就陆续结伴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物理课代表临出去前在黑板上写下了下节自习课的作业，南慬抬头去看，才想起自己的物理练习册落在了宿舍，他突然站了起来，把一旁的习羽吓了一跳。
　　“你干嘛？你要出去？”习羽嘴里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物理练习册没拿，”南慬说着，侧着身子从习羽身后走出来，“我回宿舍一趟。”
　　坐在后桌的柳卿华听闻立刻递过来一把伞，说道：“慢点，路上有水。”
　　南慬道了谢，接过伞就跑了出去。虽说是大课间，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但教学区和宿舍区还是有些距离，得抓紧时间。
　　一路跑回宿舍，自是免不了溅一裤子的泥水，不过南慬也不在意，他推开宿舍门，匆匆爬上床去摸放在枕头下的练习册；由于太着急，他完全忘了宿舍有人，所以当他一扭脸看到自己床铺对面躺着个人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对方也听见他进来的声音，翻了个身，用疑似命令的语气说道：“给我倒杯水，要热的。”
　　南慬看到了他长长的睫毛，眼皮没来由跳了一下，没应答，却还是下床去给他倒水。
　　他用自己的杯子给苏臻倒了杯水，抬手递给他；苏臻撑着身子坐起来，接过水来小口地喝着，他一手拿着水杯，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
　　“你没事吧？”南慬看着他的手问道。
　　苏臻没立刻回他，而是把杯子还给他，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你叫什么？”
　　“南慬。”
　　之后苏臻就没再说话，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玩手机。
　　南慬看时间不早了，刚准备回去，就听到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是之前在课堂上听到的。
　　“喂，”苏臻立刻接起电话，问道，“什么事？”
　　“哦……不去了，我不舒服……别来找我……别他妈惹我发火，我说了，我不去！”
　　吼完最后一句苏臻挂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看到南慬正抬头看着自己，便冲他挑了挑眉，道：“怎么，不去上课了？”
　　“你不舒服吗？”南慬问道。
　　看着他毫无表情的问出这句话，苏臻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他皱着眉，回道：“关你什么事？”
　　南慬没再说话，走到柜子前，打开自己的柜子，将杯子放回去，没回头，说道：“我橱子里有药，你可以自己来拿，暖瓶里还有热水，绿色的那个。”
　　说罢拿起伞和练习册，跑了出去。
　　苏臻有些发愣，他看了眼那个整洁的柜子，躺下来，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怪人。”

　　晚自习结束后，雨是彻底停了，只是路面上还有很多积水，走起来很是麻烦。
　　“我说咱们学校这排水系统也太差了吧，这是要水淹宿舍楼的节奏啊。”习羽一边躲着水坑一边抱怨道。
　　柳卿华在一旁笑盈盈的没有回话，吴桐也是低头看着手机，南慬就更不用说了，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接话茬的。
　　这突然的安静让习羽觉得有些尴尬，他不满地对这群室友说道：“你们好歹回应我一声啊。”
　　“嗯，确实不好。”还是舍长心好，接着就回了他一句。
　　习羽这才满意了，继续有说有笑地向宿舍走去。
　　说实话，南慬对这些人都不算了解，毕竟才认识一个星期，他又不是那种善于沟通的人，因而大多时候选择沉默；不过，直觉告诉他，这些人还都不错，尤其是舍长柳卿华，是个很温柔的人。
　　宿舍门一打开，就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冲入鼻腔，向里看去，一人正在阳台上，倚着窗户抽烟；他身旁的窗户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夹杂着湿气，有些冰冷。
　　苏臻见舍友回来了，便熄灭了烟，又将窗户关上，正准备上床的时候，吴桐突然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直接将人按在墙上，恶狠狠地说道：“我说过，别在宿舍抽烟，你想让我们跟着你一起受处罚吗！”
　　“呵，”苏臻冷笑一声，“我抽我的烟，关你屁事。”
　　话音刚落，吴桐就猛地推了他一下，苏臻的头重重的撞在了墙上，当事人没吭声，一旁看着的习羽倒是惊得叫了一声。
　　“确实跟我无关，你最好抽成肺癌，早点死了利索！”
　　“承你吉言。”
　　苏臻推开吴桐，爬上床躺下来。
　　对于两人的吵架早就习以为常的习羽和柳卿华两人，干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放下书包去洗漱；可刚来的南慬就不明白状况了，他看看吴桐，又看看苏臻，还是走到吴桐身边，问道：“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吴桐敷衍道，他突然又提高了声音，好像故意说给谁听似的，继续说道：“你刚来，很多事情不熟悉，但记着离苏臻这个玩意远点，别被染上什么不知名的病毒。”
　　这番话肯定传到了苏臻耳朵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南慬也什么也没说；他隐隐感到两人有什么过节，便不再多问，刷了个牙就去睡觉了。
　　半夜，南慬又听到了咚咚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就坐起来，仔细听却发现不是敲门声，好像是床板发出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跟自己对头的苏臻，发现他裹着被子，几乎蜷缩成了一个球，不一会儿就翻个身，压的床板嘎吱作响。
　　突然，苏臻的床板被人猛地踢了一下，接着就传来吴桐怒不可遏的声音：“不睡赶紧给老子滚，别在上面跳广场舞！”
　　苏臻翻动的身体停了下来，他坐起来，刚要下床却被南慬拉住。
　　“你还是不舒服吗？”
　　由于关着灯，南慬看不到苏臻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此刻的脸色一定很不好。
　　沉默了片刻，苏臻推开南慬，冷冷地说道：“没听到吴少爷的忠告吗？离我远点。”
　　说罢他下了床，披上件衣服就走了出去，留下南慬坐在床上发愣。
　　“阿桐，你过分了。”黑暗中，柳卿华突然发声。
　　没有人回话，只听到有人坐起来的声音，接着听到柳卿华又说道：“你知道他不舒服，还要跟他吵。”
　　“那他也是自找的！”吴桐反驳道。他有些不满柳卿华为那个人说话，感觉好像是他自己错了一样。
　　“你们两个啊……”柳卿华没再说下去，穿上鞋也出了宿舍。
　　南慬不知怎么想的竟也跟了上去，留下自己生闷气的吴桐，和睡得正熟的习羽。
　　南慬到一楼时，柳卿华正在跟舍管大爷说着什么，苏臻站在柳卿华旁边，一言不发；等南慬走近了，两人也说完了。
　　这时舍管一转头看到了南慬，烦躁地冲他摆摆手，道：“怎么又来一个，哪个班的？赶紧回去睡觉！”
　　“叔，不好意思，他也是我同学，我们马上回去。”柳卿华陪着笑，立刻拉起两人向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柳卿华突然在楼梯口停下，他转过身去面对着苏臻，关心的问道：“你需要去医院吗？”
　　苏臻摇摇头。
　　柳卿华又说道：“你没必要跟阿桐置气，他也只是说说，不会真的怎么样，你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样。”
　　苏臻原本垂着的头抬起来，与他对视了片刻，突然伸出手，一把抱住面前的人，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
　　“干什么？想让我抱你回去吗？”柳卿华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阿桐看到会更生气的。”
　　一旁的南慬安静的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说，他听到苏臻开口了，叫了一声“卿华”，之后说的内容就听不清了。
　　柳卿华听着苏臻在他耳边说悄悄话，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活像一个邻家大哥哥在安慰受伤的小妹妹。
　　南慬突然觉得心里好像被堵了什么东西，有些发闷，他揉了揉胸口，低下头，向宿舍走去。
　　自始至终，南慬没说一句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出来，明明这两个人才是朋友，他只是局外人，真是太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