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殇华》煌月

8、第 8 章

　　【八】

　　而今同是中秋夜，刘珩备下酒，静静的等。
　　门开开又闭合。刘陵背光而来，眉目如画，衣襟翩然。一行一动兀自笼罩在月色之中，亦真亦幻。
　　如果不是此刻相见，刘珩绝计不会料到他的影像竟在他心中浑然不觉的铭刻了那么多年。如今，那影像蒙着的尘埃倏然散去，鲜活的可怕。

　　“臣弟惊扰圣驾，特来谢罪。”
　　刘陵躬身而跪，得体恭敬不卑不亢。他的眸与刘珩轻轻交汇，温和之间凌厉锋锐，清冷之间却也戏谑。
　　八年，他已然成熟，却依旧是他熟悉的那个刘陵。
　　刘珩因此而笑，他指了指当年刘陵坐过的位置，示意道：“九皇弟不必多礼，入座吧。”
　　“臣谢万岁！”礼罢起身，刘陵却并没有动作，“皇上，将士们星夜兼程，甚是疲惫，臣只请求皇上能开城门，准许将士回家团圆。”
　　一番话说的圆润得体。刘珩微微皱眉，静静的听，却又仿佛仅在旁观。
　　“现已四更，行军必定扰民，九皇弟可是故意为之？”
　　“皇上，将士长年征战，离家数年，此番回程，归心似箭。现今已至家门，却又不得相见，若得军心愤懑，臣只怕……”
　　“九皇弟……”帝王的眼底浮现了怒气，“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臣弟不敢。” 刘陵眼眸掠过犀利光芒，淡淡回应。

　　不敢？
　　哈，这一句合该是任何人来说，但从刘陵口里说出，却生生揪紧了他的心，但或者，这份心痛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摊牌这一日的过早到来。
　　正欲怒声驳回，喉头却是突然涌上一阵腥甜。刘珩无可抑制的咳嗽起来。然后，一口殷红的血便在白色锦服的袖口扩散，犹如缓缓绽放的一朵红梅。而咳嗽未停。
　　昏黄的灯火里，有人靠近，他轻轻的帮他顺背，从容的影子在灯火投照下没有一丝摇曳，清丽修长。
　　“时间刚刚好……”
　　痛苦的心肺起伏中，刘珩似乎听到了刘陵的低喃。

　　灯烛微摇，火影明亮。
　　刘珩的心底突然得袭上一股寒意。
　　他无法置信的睁大眼睛，望向身侧的身影。他想讯问，但最后却没有说出声。他只是猛烈的咳着，安静而专注，直到唇齿被染成血红。
　　而刘陵，一直温柔的搀扶着他，不时的为他擦去沿嘴角溢流而下的血丝。他的动作，耐心而细致，竟恍若极为用心。
　　若是撇去这一刻双方心底的计较，表面看来，又该是多么完美的兄弟之谊。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恍惚中，似乎想起了当初围猎场上的那幕。咳嗽暂停。
　　刘珩在这短暂的间歇中调整了下呼吸，纷乱的思绪明晰起来。他看到刘陵白巾上的朵朵血梅，淡淡牵起凄然苦笑，“是梅花珞？”
　　“嗯。”刘陵点头，表情如山中深潭般安定自若。
　　“什么时候？”
　　任何一种毒，有优点必然也会有缺陷。
　　梅花珞的优点是在于下毒者可根据药量控制下毒时间，且毒发症状往往从中毒者喝下毒之后的第一场风寒开始。无形无状中与病相依相存，永远不为中毒者所察觉。即使最后毒发身亡，只会被判定是病重不治，是极为阴恶的毒。
　　但它的缺点则是非常容易被察觉，混入任何饮品皆会留有一股苦味。这股味道非常重，即使浓厚如酒味也并不能完全掩盖。
　　因此，刘珩搜遍了记忆，却不知道是在何时给了刘陵这样的时机。
　　“皇上难道忘了八年前的中秋夜……与臣弟的对酌。”刘陵的音调很平和，在这样寂静的夜，既好听又冰冷。
　　八年前……？“你没醉？”神色一怔，刘珩下意识的质疑。
　　“不，醉了……”细长的凤目微眯，刘陵轻轻别过头，逸出低声叹息，“皇上可记得当时添加醉花荫时，您漱口的那杯茶……”
　　茶？竟然是茶！
　　思绪猛然倒转，刘珩恍然想到那一杯清茶。是了……当时酒意上头，又得意于刘陵入局，再加上混酒味道本就奇怪，漱口之时便也未曾留意。却正是在那个时候，梅花珞混着茶，入口而不察。
　　一场鸠杀，算计得分毫不差，刘珩以为他绝没有给过刘陵机会，刘陵却将那唯一一次轻巧把握。

　　“为什么是八年？”一切既然已是定局，刘珩的眼底反而渐渐沉静。他仍是不断的咳着，却并未放开刘陵搀扶他的手。
　　就算输了，但他却还是想输得心知肚明。而刘陵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他也无意隐瞒。
　　“平定四疆，驱逐夷狄，至少八年。而皇上，也需要八年铲除异己，巩固王权。不是么？”
　　他需要他为他定国安邦，他又何尝不是想借助他的手肃清所有皇脉血缘。有萧皇后的势力，有排行第三的资历，对于皇室血脉，刘珩无疑比刘陵更合适。而平复了外夷征伐，再借有皇室宗亲对刘珩的恨意，刘陵才能在不失去江山的基础上，引动一场内乱。
　　一切是那么环环紧扣，竟是这样精心的布局。
　　刘珩苦笑，语气似揶揄也是自嘲。
　　“朕当初那一箭，真不该放下……”
　　音调略低，复又高扬。
　　“……九皇弟，朕想知道，当初在御书房朝议之时，你是故意锋芒毕露，还是早有盘算以退为进？”
　　“……三皇兄，你高估我了……”
　　刘陵淡淡开口。语气透着无奈。但不知道是不是刘珩听错，他却仿佛从刘陵话语之间听到了他的抱怨，难得的属于他年龄的不满。
　　“那时，臣弟只是……错估了父皇的喜好……”

　　话音未落，淡淡的笑意微笼上刘珩眼眸。他不禁伸出手拍拍刘陵扶助他的右手手背，似乎是安慰，又或者只是讽刺。
　　但这个动作却真似兄长对幼弟的关爱与鼓励，极尽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