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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身世 其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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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总比上山的路好走些,只是坐着马车的缘故,磨蹭了许久,到达杨府门口已是临近黄昏。
杨安跳下马车的时候,马车上垂下地一块遮帘就被人掀了开,白玉堂探出脑袋来。不等杨安放下垫脚的矮凳,他就先一步迈开了长腿,下了马车。
白昭紧跟在他的身后,仿佛能看见似的,分毫不差地跳下了马车,安静地站在白玉堂的身边。
后来杨安领着白玉堂进门的时候,白昭亦步亦趋地跟在白玉堂的身后,半步之遥,直走、拐弯儿、跨台阶,不用白玉堂开口提醒,他都心如明镜似的,做得分毫不差。
杨安看在眼中,心里忍不住啧啧称奇。
不多时,绕了假山花树,杨安将人引到一座别致幽静的偏院中。
院中种着不少花,此时开的最是浓烈,尤为迷人。白玉堂走近时便见这些花都生的极好,平日里定有人细心照料的。神色不缓了下来。
白玉堂自幼生活在山中,花草树木见得多,又在药枉然地说教下,对爱护花草的人自是另眼相看。
杨安却不知其中的缘由,只见他一个健步到了院中的主屋门口,对着门内欣喜地禀报着:“老爷,小人将仙人请来了!”
须臾,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仙人在哪?”沙哑如含砂砾般的声音猛地炸开,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正是杨老爷,杨怀年。
白玉堂细细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四十有余,续着两撇八字胡,眸光暗淡,眉眼间净生憔悴,眼底两团深深的青黛,全然操碎了心的模样。
呼吸间,那人冷不丁地看到白玉堂,先是一愣,眸中登时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心未动,身先行。
眨眼之间,那人便三两步蹿到了跟前。白玉堂这才发现,面前这人分明是跛着的,而跛着的那只脚的脚踝上分明黑气缠绕,且颜色浓黑如墨,一看生出的时日不短,才能由怨气生出这般的怨毒。
而怨毒,是世间术士,修道之人最不愿见到,也极不容易消去的。药枉然曾经说过,宁与厉鬼拼个痛快也不愿沾染半分怨毒。
只因怨毒不仅由怨气而生,更是如瘟疫般,极具传染,寻常药物根本无法医治,凡人一旦沾身,就再难逃开它,最后怨毒走遍全身,沾染之人痛苦煎熬中死去,十分阴险。
这样一座寻常的小镇上,突然出现一个身染怨毒之人……这后果不堪设想!
倒吸口气,白玉堂的眉头登时蹙起,如临大敌般凝神摒气地打量着面前之人,一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走了半步,挡在了白昭的面前。
面上愈发冷冽,如染霜雪。
白玉堂冷冷开口道:“你究竟是何人?竟会身染怨毒出现在此?”
“怨毒……”喉头蓦地一紧,杨老爷口中蹦出这二字后,整个人如坠冰窖般直打哆嗦,浑身上下颤得厉害,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
只是片刻功夫,他却忽然平静下来,仿佛先前害怕之人并不是他。眸光颤动着,杨老爷的眼底闪过一丝悲戚之意。
“是吗,原来是怨毒。”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在落在白玉堂的身上,嘴角竟带上一丝淡淡的笑意:“我请了许多人来,没有一个人看的出我身上有怨毒。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二个,想必是个有真本事的。能遇先生,真乃我此生幸事。如今还请先生救救小女曦儿!”
说罢,杨怀年冲他深深作了一揖,十分真诚。只是说话间却是不讲怨毒放在心上一般。
白玉堂却丝毫放松不下来,依旧不言不语,眸中戒备之色未褪。
若是怨毒传染出去,只怕这一镇的凡人无一能幸免。
杨怀年却像是知晓他心头的顾虑似的,遂又开口道:“先生放心,这怨毒早年便被封在小可右脚脚踝处,不会传染他人。先生若是想要知晓其中缘故,稍后小可必然原原本本地告诉先生。只是在此之前,还请先生不吝出手,救救曦儿。”
白玉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正中间的主屋沐浴在夕阳下,似淋了一片血渍,十分骇人。
屋内极暗,打开的房门则像是一张张开的兽口,仿佛等着随时吞噬人一样。
眨了眨眼,白玉堂收起视线,转头对白昭叮嘱一声“莫怕”后,带着他一起走了过去。
一踏进门,四周顿时冷了下来,冥冥中恍若有阴风在屋中无端蹿起,却又撩不起一片衣角。
“嘶,这屋内怎的忽然这般冷了?”杨怀年下意识地搓着双臂。明明已经春了,大地回暖了,再冷也冷不到哪儿去。况且不久前还待过这屋,怎的忽然就冷的直想打哆嗦?
转头对着闺房内的丫鬟叮嘱道:“快弄几个火盆过来!”
珠帘内,丫鬟原是趴在大床边,听见声音连忙站了起来。只是不知是不是趴伏的久了,身子晃了晃才算站直了。
“是。”虚应一声,丫鬟跌跌撞撞地撩开珠帘,走了出来。
垂着脑袋,丫鬟走过来时格外地小心。一股子莫名花香味飘散开来,白玉堂的目光自丫鬟裙摆处隐约露出的绣花鞋面上扫了一眼后,忽然出声叫住她:“等等!”
这一声叫的莫名其妙。
杨怀年看看他,又看看丫鬟,颇为不解地问道:“先生,您叫住这丫头可是有事要吩咐?”
白玉堂却蹙起眉,不答反问道:“她真是丫鬟?”
杨老爷被他问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回答了他的话,说的笃定:“她的确是小女的贴身丫鬟小玉,三岁时便陪在小女身边,小可不会认错。”
白玉堂:“……”
沉默一瞬,杨怀年忽然明白过来,面前这人在意的地方是什么。他倒也洒脱,直接了当地反问道:“仙人是在奇怪,小玉明明是男儿身,却为何做这般女子的打扮?而且做了小女的丫鬟?”
白玉堂愣了一刹,点下了头。男子做丫鬟装扮他不理解,更不理解为何眼前这人竟让这样的丫鬟待在自己女儿身边,岂非引狼入室?
“哎——”杨老爷却忽然叹了口气,没有解释甚么,只道了句:“这个问题,先生见到小女之后自然就明白了。”说罢掀开珠帘,竟是邀白玉堂走进闺房之内,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八字便是药枉然对白玉堂的告诫。
幼时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因为那时山上只有他和药枉然两人生活,后来偶尔有人找来也皆是男子,白玉堂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女子。
后来见到女子时,这八字却在白玉堂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从此不敢与女子靠的太近。至于女子的闺房一类,更是不会踏足。
今日,乍被人邀请进,白玉堂有一瞬迟疑。只是为了弄清事情原由,最后他还是走了进去。
到了床边,看清床上躺着的那人之后,白玉堂忽然明白了杨老爷话中的意思。
只见床上那人双目紧闭,呼吸平缓,仿佛安然睡去一般。仔细看去,就见那人面容生的精致,肤色苍白没有血色,几分消瘦,却惹人怜爱。
然而,白玉堂看清她的第一眼,脸色微变。
原来那个“她”居然是个“他”!
所谓的杨府小姐,竟也是个男儿身!
难怪身边跟着一个男儿身的丫鬟,倒也显得合情合理了。
只是,真正让白玉堂变脸色的却是杨家“小姐”周身环伺的一团鬼气。鬼气似漆黑的雾纱般将人牢牢地缠覆其中,挣扎不出。浑身上下,只余眉心一块儿净地,点着一抹朱砂痣。
如今朱砂光泽黯然,仿佛没了生气。
白玉堂眼中瞧见的分明是鬼气中抽出一缕探向眉心哪儿,却在触及朱砂痣时吃痛般地缩了回去,一来二去,眉间的朱砂越发失了灵气。
这朱砂点的倒是颇为巧妙,不似凡物,隐约含着修真之人的灵气。
一个身染怨毒的父亲,一个沾染鬼气的“女儿”,蕴含灵气的朱砂痣,这杨家的事,并不简单。
心中思忖着,白玉堂收回目光,眉头依然锁着,问道:“不知杨……小姐生辰是何时?”
“丁卯年七月十五。”
话音未落,白玉堂掐指一算心中明白了大概。
“原来是八字全阴的命格,难怪……”能招惹鬼气。通常来说,八字全阴的人极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多在小时候就夭折。这位“杨小姐”能全须全尾的活到现在,想来也是那点朱砂的功劳。不过如今朱砂暗淡,灵气消散,才会招惹上鬼气。
听到“八字全阴”几个字,杨怀年点了点头,在他的身后开了口:“当年那人也是这么告诉我,说曦儿八字属阴,极易早夭。后来我求了他许久,他才应允下来,在曦儿的每间点下一颗朱砂痣后,叮嘱我必须将曦儿当做女儿养,并且找个八字重,阳气重的人陪着才行。我照做之后,说来也怪,自从点下朱砂痣后,曦儿的身子就好了,再无半夜啼哭,也不怎么生病,快快活活地长到了这么大。”
杨怀年第二次提及那个人。
白玉堂便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再让那人来重新绘上一颗朱砂。我观这朱砂颇具灵气,非一般修士手笔。若是他出手,定然能解决此事。”
“我何曾没有找过他?”杨怀年摊开掌心,无奈地说道:“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再找他,只是人海茫茫,任凭我散去家财无数,托了无数人之口,却全然没有消息。他仿佛就这样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天地间。”
白玉堂沉吟片刻,“可曾去你们相遇之地找过?”
“临仙镇便是我与他初遇之地。”杨怀年瞥了他一眼,如实说道:“后来我几次回到这里,几经打听,却没有人认识他,或曾经见过他。半年前干脆搬来这儿,继续找他。只是没想到不久前,曦儿出去镇外的庙中上香回来后,不知怎么就病下了。请了大夫看了都没用,后来才从其中一个大夫的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可以去荒山上寻找一位神仙,或许能救曦儿的命,这才派了人去,寻到了您。先生,不知小女可有法子医救?”
“杨小姐被鬼气缠身已久,虽能救,但接下来的几年里只怕身子不会太好,生病也是常事。”
“能救救好,能救就好!接下来几年里曦儿好好养着就是。”杨怀年面色顿时一喜,心口悬置的一块儿大石头顿时放了下来,“如此有劳先生了。”
“无妨。麻烦准备笔墨纸砚,我写下来。”
杨怀年连忙吩咐丫鬟小玉准备去了,又殷切地询问道:“除了笔墨纸砚,先生可还需要准备什么?”
“那些足矣。”白玉堂摇了摇头,继续问道:“虽然法子有些麻烦,但不是多大的难事。真正麻烦的是杨小姐究竟在何处沾染的鬼气,解决鬼气的源头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所以杨老爷可知杨小姐那日除了去庙中上香,可还去了别处?”
杨怀年低头想了想,而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曦儿一向乖巧,从不会到处乱走。此次去庙中也只是为了为小可脚疼去的。烧完了香,就带着丫鬟回来了。”
“那……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真要说有甚么特别的地方,应该就是那日本是晴日半空中却忽然响起好一阵惊雷。那雷声极大,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停地炸在空中,仿佛要将天空劈开一般,骇人的紧。曦儿和小玉不知去了庙中不知回来了没有,小可心中担忧着,正要去找,他俩居然跑了回来,着实将小可吓的不轻。后来才知道他俩从庙中出来后,忽然开始打雷,便抄了近路回来。不过俩人看着活蹦乱跳地,晚膳也照常用了,我便放下心来。只是没想到第二日……”
半月前却有一阵雷劫从天劈落,正是那日,白昭从山中带回一只几乎枯死的青藤,养在了院中。
“若说哪里不一样,想来也只有抄的那条近路了。至于抄的哪儿近路,便是镇外往西的一片空地,方圆半里内皆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没有人烟。不过从寺庙回城里走那儿却是近了小半的路程。”
话音未散,小玉端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白玉堂这才拉着白昭坐到一旁的桌子边,研磨几下,提笔写着。
杨怀年走到他的身边,见他认真写着。目光终于落在白昭的身上。
一条白绫覆住双眸,令人不能窥得他的全貌,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下颚的棱角初现端倪,唇色发白微微抿起,鼻梁高挺,浓眉,虽然看不见双眸,也不如白玉堂的惊为天人,但见他安静乖巧地坐在白玉堂的右手边,居然下意识地觉得他长得不错。
隐约,杨怀年发觉面前这个一直被自己无视的人,盯得久了,竟有些面善的感觉。
好生奇怪!
不多时,白玉堂落了笔,捡了纸,转身站在白昭的面前,挡住了递给杨怀年毫不掩饰的目光,白玉堂有些不悦,却叮嘱了几句,便要抽身离开。
“照着这个法子来做,往后有太阳的日子让他多晒晒太阳,对他更有好处。”
杨怀年惊觉自己是神,连连点头,将纸攥在手中,不停地道谢。
白玉堂冷冷地打断了他要送礼的话,拉着白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冲杨欢年问道:“不知那人如何称呼?长得怎样?”
这般厉害的人应该不是一般人,或许回去问问自家师傅能知道这个人?打着这样的主意,白玉堂才在即将离去时,生生顿足。
杨怀年先是一愣,“我不知那人的姓名,只是偶然一次听见有人唤他展大哥。至于长得怎样……”
语气莫名一顿。
“说起来轮廓倒是与你身边那位小公子有几分相似,只是要年长几岁,且无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