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注》安然如歌

20、五

　　大海里却亮起了另一抹烛光。
　　孩子蓦地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大海里的那抹微弱的光。十洲也起身皱着眉看着那黑暗里亮眼的火光。
　　“是鲛人？”
　　孩子面色越来越白，好半天才说出话：“不……是蜡烛……是蛟烛！”他蓦地看向十洲，神色里有些仓惶：“大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有另一根鲛人膏灯？”
　　此时夜愈来愈深，海上的雾也愈加浓烈起来，白茫茫一片，将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里面，周围的景物渐渐无法辨析，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海浪翻滚的声音诉说着他们脚下的大海，有多么狂躁和不平静。
　　孩子扭头向着海边跑，他的步伐有些踉跄，似乎是被某个想法震惊到，面上却咬着牙坚持着，十洲见此情景也紧跟其上。
　　到了岸边才会发现，雾气已经浓重的将整个海域遮掩住，耳边只能听到风嚎浪打，却看不到大海的丝毫身影。
　　孩子却始终盯着那几乎要穿透雾气的烛火，在临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个捧着蜡烛的熟悉的身影，嘴唇上下碰了很久才发出声音来：“长吉……叔叔……”
　　听到称呼，十洲都忍不住惊了一下。
　　男人转过身来看着孩子，他面上明明还是一派和蔼慈目，却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显得微微扭曲：“漱春，你来了。”
　　“叔叔……叔叔为什么？”孩子直到现在都满面的茫然无措不可置信。
　　“漱春，你还小，所以你不懂。”男人的目光放在蜡烛上，神色里带着几分魔怔，“我本来是海那边镇子上的人，却因为海难流落到这，我曾无数次的想要回到故乡，却被这海里无数的暗礁群阻拦！我无数次的想渡过去！可是，可是不管我往哪走，哪里都是暗礁……再一次触礁遇险后，是现在的妻子救了我，她劝我别再去了，没人能渡过去的。可我怎么甘心！”他面目有些狰狞的指着身后茫茫大海，“就算我已经娶妻生子我也不甘心留在这里！这穷得连屁都没有的小岛！我做梦都想飞出去！”
　　“幸好……”男人突然平静下来，低低笑着，“幸好我认识了你父亲。你父亲蠢啊……他对我掏心掏肺，我们一起出海打渔的时候告诉了我你家祖上传了支玄乎的蜡烛，可以实现任何愿望……我当时就心动了！我让你父亲那我给看看！我只是想看一眼！可你父亲竟然拒绝了！”
　　孩子听着男人的话，心如坠入万丈深渊，泪水早已糊满了面容：“所以……所以你就……”
　　“原本我也不想啊……原本我只想将他灌醉了，套出那蜡烛的来历用法，还有那蜡烛被放在哪，可你父亲竟半句都不愿透露！我怎么能不气恼！他竟还说，让我歇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是把我当兄弟吗！真的将我做兄弟！又怎会连个小小的蜡烛都不给我！所以我便将他推到海里了。他既然不愿给我，那我不要让他得到，不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找。”男人扭曲的笑着，“哦对，你母亲吃的鱼也是我千辛万苦找来的。我听说深海里有种叫拉贝的鱼，吃下去就会让人如睡着了一般。你不好奇你自己也吃了那鱼，怎么就没事呢？其实你也睡了很久了，只是吃得少，没想到竟然能醒过来……”说到这，男人的语气变得阴沉，但随即他又笑着举起手中的蜡烛，一点也不惧孩子被怒火烧得发亮的眼睛：
　　“你是不是好奇我手里这蜡烛哪来的？当然是趁着你们昏睡不醒的时候，光明正大拿出来的，就是不知道你手里那个虎鲨油脂做的蜡烛，用得还顺不顺手。也是要多亏了漱春你呀，要不是一直跟在你后面，我也不会清楚这蜡烛是怎么用的。”
　　孩子已经被真相冲昏了头脑，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父亲母亲不是因为意外出事，而是因为一颗恶毒的人心！
　　“鲛人就要来了……鲛人！我要鲛人！我要回家！”男人高举着蜡烛面向大海，他大喊着，雨不知何时下的几乎迷了人的眼睛，狂风如同巨龙卷着海浪而来，暴风雨已经来了！
　　孩子低低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在十洲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冲了上去，狠狠撞在男人身上，也将男人手里的蜡烛撞到在地。
　　“蜡烛！蜡烛！”男人狠狠踹开孩子，爬着要去抓滚在沙地上的蜡烛，却又被倒在地上的孩子抱住双腿：“你给我滚！滚开！”孩子的力气突然变得巨大，让男人如何都挣不开，他只能不停地踹在孩子伸手，用双手用力打着孩子的头。
　　孩子吐了口血，紧紧地抱着男人：“我不会放的……我不会把蜡烛交给你的……”
　　那边男人疯狂地殴打着孩子，十洲却被狂风吹得阻止不了，只能开口大叫：“暴风雨来了！不能再呆在岸边了！快走！”
　　可是被怒火烧的红了眼的两个人依旧在沙地上滚动挣扎着，没有人听到十洲的喊话，十洲心急如焚，他竭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远处海上的情况，入目的却是海面上已经被卷上天的巨浪，漩涡般向着岸边逼近着。
　　“漱春！”十洲大喊着，下一秒他的声音淹没在了海浪声里。十洲紧紧地抱住身边的一块岩石，勉强不在海浪卷走，等到浪头小了，他急忙向着岸边望过去，空空如也，原本在岸边的两个人全被卷进了海里。
　　“漱春！”十洲对着大海大喊，风刮来的海水呛了他满嘴，就在他想下海救人又不能的时候，没人看到海深处的地方，海浪停了。
　　来自遥远的大海深处，隐隐有歌声响起。
　　那若有若无的歌声悄无声息地回绕在耳边，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就连那大海里的狂风暴雨都短暂地停了下来。
　　没有歌词，只有旋律。
　　飘渺而又清浅，一点一点渗透过茫茫雾里，然后从海的最深处开始，雾气一点一点地消弭。
　　十洲蓦地看向大海。
　　从海平面上，漆黑又极深的地方，有亮光缓慢地升起。
　　月光从乌云的一角倾泻下来，流淌在那正闭着双目，双手握在胸前，低低吟唱着的人身上。
　　白皙精致的面容，长发披散在身后，它的身边像是有无数的光点，泛着玉般的光彩。
　　十洲却是一眼看到了那亮光中有一抹暖橘色正微弱的散发着光芒，一双小手正紧紧地抓在蜡身上。
　　“漱春……”十洲喃喃着，他看着有海浪卷着那小小的身影，打着旋送到了岸上，十洲急忙跑过去扶起孩子，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
　　好在孩子真的没事，他吐了几口水，缓慢地醒了过来：“大哥哥……”又看到自己右手紧紧抓着的蜡烛，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努力地坐起身，望向大海，就见一个身影遥遥的停在海面上，歌声未停，却微微睁开双目，看着此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的孩子。
　　那双如海一般湛蓝深邃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孩子，目光又复而转向他手里的那根蜡烛，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孩子蓦地流下泪来，无数悲恸涌上心头：“是你……是你救了我……”
　　孩子强撑着从十洲怀里站起来，面向那双深邃湛蓝的眼睛，直直的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请你救救我阿母！我知道你可以帮我！求你帮帮我！”
　　又磕了一个头。
　　“救救我阿母！救救我阿母！”
　　又磕了一个头。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孩子的声音回荡在海平面上，他幼小的身体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饶是十洲都有些不忍看下去。
　　那歌声亦如是。
　　随着孩子的动作变得愈加轻柔，像是安抚，像是抚慰，让孩子渐渐停下了动作，泪流满面地望着大海。
　　那一刻它的目光像是流转着所有的月华一般，它再次闭上双目，歌声由低沉到高昂，双臂缓慢地抬起，原本一直在它身边散发着光芒的星星点点像是受到了指引，缓慢地向着岸边涌来。
　　它听到了这个孩子的愿望。
　　孩子呆呆地看着无数星光像是从天河里滑落，一条长长的光带从海的最深处一点点的蔓延过来，宛若指引着迷路人归家的明灯。
　　孩子捡起其中一片星芒，望着这片神迹，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涌出。他的父亲曾无数次提起过的流光带，如此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底，在隐约的星光中，他恍惚地看到一个男人划着船依靠着这些光的指引，正努力地划向岸边。
　　“阿爹……”孩子脸上的泪水肆意的滑落，他大声喊着：“阿爹——”
　　那个男人就在这条光带里伸出手，对着孩子用力地挥着，下一刻，破碎成繁星点点坠落在光带里，融在一起。

　　当第一抹朝阳从天空中落下的时候，雨停了，风也停了。
　　那抹身影早已携着风雨缓缓后退，直到此时已经重新回到了大海深处，歌声也越来越淡，直到消失。
　　孩子迎着朝阳，看着手里已经熄灭了的蜡烛，又望向早就平静的海面，良久才哽咽着：
　　“谢谢……谢谢……”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小小的手捂着双眼，对着大海号啕哭着。
　　十洲柔和了脸色，摸了摸他的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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