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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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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今日虽说私下相邀,意在娱情逸兴,可实际上斛律光并未完全放下国事,他同段韶从边境筑城的艰辛说到幸臣劝皇帝过早退位的那些荒谬说辞——尤其这位皇帝还是四年前由斛律金率百僚敦劝继统,寄予了厚望的真命天子。
想来真是无奈,父亲誓死追随的明君早已故去。他身上那种即可以说是汉人也可以说是胡人的特质——他最难能可贵的优点却未完好地遗存给子嗣。这十几年间权位轮番地在他四个儿子手上更迭,中途一度出现过向汉臣倾斜的征兆,曾大大刺激了来自六镇的勋贵们。等乾明年间刚拥立完高欢的第六子高演后,由于偶发的变故,又不得不于次年拥立高欢的第九子高湛即位,而这位皇帝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有幸臣探出了头来。
段韶深知斛律光厌恶那些幸臣,他也清楚,所谓命数空谈的背后左不过是皇帝年纪轻轻就安于享乐的现状,却被粉饰得那么冠冕堂皇、有是无非。
然而即便如此,作为曾在乾明政变中发挥了举足轻重作用的勋贵首领,段韶今番依旧在退位仪式上担任了持节授玺的重要角色。
这是考虑到帝位传接不仅尚未影响到乾明以来勋贵的政愿,反而对于巩固成果有所裨益的缘故。事实上不止皇帝,连他也对齐国帝位始终是兄终弟及一事感到过不安,毕竟不祥的云雾久踞宫闱,倘若能利用星空难得出现的吉兆来确保父子相承的话,倒可谓一劳永逸。出于安政宜速的考量,段韶毅然出面平息了百官的疑议。纵观几次朝堂风波,他的表现都相当游刃有余,时局于他似已非常透彻。
春来秋往,离新君即位倏忽过了数月,在百官随诏进阶,四海升平无事的当下,如果说朝中还有人敢不避耳目、大胆评述此事的话,那这个人非斛律光莫属。
好在他只是反感那帮谄媚之臣啊……
段韶暗自思量。
但有件事你还得谢谢他们的撺唆。
“哪有女儿当了皇后、自己成了国丈还嫌不好的?”段韶有意借他的牢骚揶揄回了斛律光身上。
源于多年共事养成的习惯,两人平日偶有调侃,通常都会互相对上几句。可是偏偏这一回斛律光听到那样的玩笑却紧闭着嘴唇,直视着前路一言不发。
对着官爵均高于自己的平原王忽然间变得不理不睬,可谓相当失礼,但这位虚怀若谷的平原王自相识以来从未苛人以繁文缛节。今日也是同样,他并不以为怵,只是感到纳闷,斛律光的反应不太寻常,方才在交谈中晨光照在他脸上还好似午日般热烈,迸发着似他与生俱来的光彩,在性格、在作风上无不展现出似火一般迅疾。当他们还年少时和其他将门子弟一起跟随父辈左右,每当军队校猎,大家都各显其能,仿佛不力争头筹便有负平生所学似的,至于战场,也处处争先。斛律光那率直刚猛的性格天生容不下半点矫揉造作,甚至连太上皇和段韶都曾被他折称过,他又怎么可能对着有意的戏谑甘于沉默呢?
“你是在担心什么?杨愔死后汉人们都规矩了,难道你还怕会轮到幸臣跳出来呼风唤雨?”
“我才没什么好怕的。”段韶一激,斛律光马上做了回应。但他随即从鼻中发出了嘲弄似的冷哼,“能和君主结亲自然是荣幸不是坏事,不过……尊兄可听过那些‘贵如梁冀,满门皆诛’的浑话吗?”
“竟有此事?”
乍一听闻,段韶吃了一惊,话中梁冀故事矛头直指戚族。虽说朝中分胡汉、分文武、分亲疏是由来已久的问题,但敢如此不加掩饰,实在过于大胆。
然而,仅仅是一转念的功夫,他便又饶有意趣地笑了起来:
“说得出这样的话,明摆着要与太后及你我三家为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论及戚族的事,首要想到的便是娄、段、斛律三家,皆因既统大军又踞高位,必然容易惹人惦记。太后娘家娄家自然贵不可言,段家因与之结亲备受器重,同是朝中资历最老的戚族。但反过来说,娄段两家上位已久,如果有什么非议不至于等到现在才冒出来。
只有斛律一门,正处在树大招风的时候。
刚才由于太过惊讶以至于疏忽了斛律光口中自嘲的意味,现在想来倒不用段韶为此操心。可是段韶还是轻描淡写地一并说起,他有意选择和斛律光站在了同一立场上,大概因为这个话题多少也是由他挑起来的。
“此事矛头在我,尊兄听过便足够了,管那始作俑者是谁都全无紧要。我若能与兄一般德泽众人,使上下咸服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生来言行鲁莽,少不了引来非议,不想传到我父亲耳里让他白白担心。不瞒你说,他现在常讲些受不起殊宠的话,那不是装腔作势的自谦,这一两年来,他身体已不如从前,又听了流言蜚语,常为此忧心,老念着还不如回敕勒川终老。”
“老郡王的忧心我能领会一二,但君臣之义、姻亲之重,我等怎敢以碌碌为报?将军当以此劝解老郡王。”
当听到斛律光那位豪杰一般的父亲已经变得如此踌躇时,段韶的心中也难免泛起了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