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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

  •   11

      安期离开神山,照著梅朵游记按图索骥去了狮泉河稍作休整,吃了两顿像样的饭菜,洗去一身尘土,给车辆检修喂油,挥师西去扎达土林和古格遗址,其后风尘仆仆地沿原路返回。

      十月初的天气干燥凉爽,南路没有很多积水,道路还算畅通。在离开15天后一行五人终于安然回到拉萨。

      从日喀则回拉萨这次走北路新修的高速公路,没有再走路况很差的南路绕去羊湖边。过雅鲁藏布的时候骤雨初晴,一道彩虹如桥横跨两岸,叫人心生魅惑,宛若一伸手,梦想触手可及。在这么奢侈的美丽面前,安期的心抽紧再抽紧,紧得眼里起了雾,迷住彩虹。雾气变浓,下起雨来,先头只是梧桐空阶的滴滴夜雨,一阵紧似一阵,渐渐从秋雨转成了夏日豪雨。

      12

      阿遥一行回程遇到了七月底有名的藏北暴雨,歇在兵站。三人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喝著扎达打的一皮袋青稞酒,就著未发酵的白面烙饼,间以酥油茶漱口,快乐无比。

      雨停后出发,南路已经多处积水,涉水终归是下策,自萨嘎转上北路,经22道班到桑桑。路上遇到从改则盐湖来的驮羊队,队伍浩浩荡荡,大概有上千只。

      每只羊背上驮著两袋沉甸甸的盐巴,驮袋仿佛长在羊背上。羊群一边啃著路上稀疏的野草,一边在牧人的催赶下不停地前进。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羊队,梅朵看过一些资料,在青藏高原,驮羊主要分布于藏北那曲地区、阿里地区及日喀则地区,是牧民和农区、集镇进行货物交换的辅助交通工具。驮羊主要驮盐巴、糌粑、茶叶、
      酥油等生活必需品,每只羊能驮10公斤左右。驮羊日行夜宿,边走边采食,不用准备草料。由于羊的性情温顺,把驮物捆绑在羊背上后,不论路途多么遥远,沿途再也不需要装卸,故运输物品较简单、省力。但是天知道,这个简单省力是如何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盐袋是用绳子紧紧系在身上,没有任何衬垫之物,更无鞍具。可以看见不少羊背都皮开肉绽,有些羊背已经磨穿,只是浓血与盐袋粘在一起,才不使空气进入。可以想见,等到了终点,一旦卸下盐袋,空气进入胸腔,驮羊便立即倒下死去。也许都不用到达终点。

      在头羊悬铃丁当清脆的铃声带领下,驮羊成群结队地穿过山谷,越过河滩,不知疲倦地向未知的目的地进发。路上从没有专门的水草供应和住宿的棚圈,每走两、三步必须吃到一口草,边吃边走才能承受背上的重负,否则便无法生存。遇到水源,拼命地多喝几口,有时一、两天也喝不到水,要忍受著干渴直到下一个水源。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阿里的路上,常见到散落在大戈壁的羊角和骨骼,很大一部分应该是驮羊留下的遗骨。饿死的、累死的、渴死的、冻死的、磨破了背而未能走到终点的,一具一具倒在微咸的盐路上。

      停车让羊群先过去,在文明的荒漠,时空的尽头,一种生物对另一种生物能表现的全部尊重也不过如此。生命如此不平等,理想主义在这群负重跋涉的弱者面前迅速变成了一个泡泡,噗地破了。

      下一个驿站桑桑,渡口漫成了小河。时间在此止步。合谋与小饭店自制的醇酒一道抹杀归期。只可惜清醒的还有一个归心似箭的桑珠,每小时察看一次水面高度。

      凌晨时分大水退了,半梦半醒的阿遥们被桑珠一路风驰电掣地拉回了拉萨。

      回到拉萨午夜11点正。八月初是西藏旅游旺季,各处的旅馆都爆满。找了一圈,只有吉日旅馆给梅朵留了一间房。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藏式大通铺有好几张床,三人挤进吉日。告别桑珠,把背包甩进房间,阿遥和七色狼已经饥肠辘辘。梅朵爱干净的毛病又犯了,要求沐浴更衣。阿遥和七色狼嘲笑着先去冈拉梅朵酒吧占座。

      午夜零点,梅朵一挑帘子进屋。人声鼎沸的冈拉梅朵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外头下着雨,她的外衣全湿了挂在衣架上,进来时一身短打,式样简单的衬衣短裤,短发上滴著水。灯光洒在她身上,她正微笑,整个人如此不真实,晶莹剔透,仿佛从里面发出光来。

      冈拉梅朵里一半的人原来就认得梅朵,另一半也在那一刻认识了她。

      打破这静寂咒语的是一个爽朗的声音:“梅朵,你可是回来了!”一条大汉从角落里出来,给了纤细的梅朵一个大大的熊抱。梅朵拍著他宽阔的背,仿佛他才是那个多日没有音信的旅人。

      大汉汪洋是梅朵的死党。通信工程毕业,工作两年,援藏,现任拉萨电信局工程师,冈拉梅朵的老板之一。

      “不至于吧,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就是路上没地儿给你打电话,担心什么?”

      梅朵嘲笑他反应过激,拉著他加入阿遥和七色狼,端过桌上热腾腾的面条赶紧吃起来。长睫毛忽闪忽闪,象一对蝴蝶的翅膀。

      路上浑不觉得梅朵晒黑了,这会一看,梅朵的脸和颈部的皮肤与露出的手脚有了明显色差,尖尖的下颌还有一点点蜕皮。

      等梅朵吃完面条,心满意足地打算要酒,汪洋扬手止住:“先等等。”

      “出什么事了?我的机票丢了?”

      “机票在这呢,明天10点,早上我来接你。”

      阿遥真正服了梅朵,前一天还困在水中央,居然明天就是她的归期。

      “你还记得在日喀则给我打电话的事么?”

      “记得。联系上山鹰了么?”

      对啊,山鹰社。算算日子,他们也应该下来了。阿遥回想起那一张张沉着的面孔,想起家里的哥们,心头不禁一暖。

      “山鹰出事了。”汪洋把一张打印纸给梅朵。

      消息来自西藏登山协会:

      “8月7日,北大登山队A组5名队员冲顶希夏邦马西峰,与其他队员失去联系。B组队员于8月9日在海拔6700米左右的失事地区发现雪崩的痕迹,同时发现两位同学的遗体,另有3人不知去向,据此推测他们可能遭遇雪崩。”

      短短几行,梅朵看了很多遍,七岁以来,方块字第一次变得如此难懂。她看的是这个简单的消息,却仿佛看见了那些年登山训练里每天六七十里的远距离长征,从北安河到妙峰山涧沟村,从北大到香山,从东灵山到怀柔;更看见了92年念青唐古拉的流雪,93年慕士塔格的漫长雪地,94年各拉丹东的陡峭冰坡,95年宁金抗沙

      迷宫一样的冰塔林,96年阿尼玛卿纵横交错的冰裂缝,98年三只山鹰在卓奥友峰第一次登上海拔8000米,在生命禁区插上山鹰的队旗。

      阿遥和七色狼看着梅朵簌簌发抖,单薄的身体在灯下薄得象剪纸一样,堪堪折断,忽然间明白,梅朵只怕也是一只山鹰。虽然她没有登顶的体能,她的心只为雪山而生,所以她才能一眼认出姜桑拉姆,宁金抗沙,希夏邦马,卓奥友,洛子,马卡鲁。雪山是她的朋友,也是流在她血液里的向往。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生命的有限性让我们在作任何选择的时候,都会备感珍惜。在生命的有限性面前,每个人都有用自己的行为诠释生命意义的自由。既可以选择终生在一个固定的窗口下守望、过一种谨小慎微的生活,也可以选择做一头骄傲的山鹰,存鹰之心于高远,取鹰之志而凌云,习鹰之性以涉险,融鹰之神在山巅!

      这一夜的梅朵喝起酒来就象喝水一样,仿佛肚子里有火等著浇熄一般。有一种平日没有的苦涩,在她英气逼人的眉眼里流沔,不能猝视。

      她真的醉了。汪洋把她扛回去时还在翻来覆去地背诗:“古驿无人雪满庭,有客冒雪来自北。纷纷笠上已盈寸,下马登堂面苍黑。苦寒有酒不能饮,见之何必问相识。我酌徐徐不满觥,看客倒尽不留湿。千门昼闭行路绝,相与笑语不知夕。醉中不复问姓名,上马忽去横短策。”

      隔天阿遥在网上搜索,这诗写得极美,仿佛看见燕园雪后,年少的山鹰们举杯共祝,相与笑语不知夕,相与笑语不知夕!

      半夜,梅朵起来,在包里摸索了半天,在走道里点起蜡烛,烛光下梅朵泪流满面,却悄无声息。

      第二天一早,汪洋果然开车来接梅朵,送梅朵上了军航班机。到成都,有人举牌子接梅朵,转机。

      没有了梅朵的拉萨,寂寥孤清。阿遥和七色狼在编辑路上拍的片子。有人来敲门,询问转山的路线。聊著聊著就奔理想主义乌托邦去了。七色狼听著逆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们呀,别把西藏太神话了,这也就是一个地名,不是什么仙境。过两年连铁路都能直接进藏了。你不能指望一到西藏就人人都能脱离痛苦,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你人都在西藏了不也总担心这今天晚饭吃不吃得上,住的地方能不能洗澡么?我们都是俗人,到哪儿都是。人哪,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把自己个太当回事,你算哪盘菜?失恋了,失业了,失败了,都往西藏跑,好像西藏就是一大碗孟婆汤,喝了就什么都忘了,和过去一刀两断,变成一个崭新的好人,高大威猛,十项全能,这现实么?我就简单,这里有最美的风景,我看到了,走过了,回去对著照片还能美上一阵,这就够了。”

      晚上熄灯后的卧谈会,象是回到大学时代。

      卧谈会后七色狼不日返回北京,阿遥在拉萨办理赴尼泊尔签证,搭车去珠峰,樟木然后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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