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云汜

3、冤家

　　周涣平生有两绝，一是轻功一绝，二是记忆一绝。这招白雨不是别的，正是宝相阁的天女散花。

　　宝相阁虽是杀手组织，阁主断玉琀却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物，宝相阁武器招式名称无一不引经据典，乍听风流文雅，实际却是要多狠毒有多狠毒。

　　譬如这“天女散花”，谁能想到这么美丽的名字，背后却是由忽地笑、曼陀罗花等极美极毒之物炼制而成的化骨剧毒？哪怕是武林十大高手，仅仅闻上几口，身体便会酥酥麻麻如泡了软骨散，不出片刻钟，化作一摊脓血。

　　若换以往，周涣说不定还能脱身，可如今还带着喜儿，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领头死士得逞一笑，招呼众人围攻。喜儿惊呼：“青涯道长，小心！”

　　千钧一发之刻，狂风大作，只听哐当四声脆响，寒月刃竟齐齐坠地，一道白绫闪电似地劈来，将他和喜儿卷进无边夜色。

　　突生变故，死士们立马围作一团：“谁？滚出来！”

　　残留在空气中的灵力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领头死士脸色一变，拦住还在叫嚷的手下，冲空中抱拳道：“我等不过奉命取这小子性命，与阁下无冤无仇，还望阁下不要为难咱们，否则……”

　　白绫松开，周涣被摔在房檐上，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抬头一望，这不望不要紧，一望脸色一变，腹诽道：好死不死，怎么偏又是她？

　　月色下那人没有丝毫迟疑，冷淡地扫了他一眼，白绫上残留的天女散花落在她手上，她却眨也不眨，而是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死士，淡声问：“否则如何？”

　　声如碎玉投珠，说话的女子冷艳绝尘，清冷秀颀，是个十足的美人，只是肤色过于冷白，像久病初愈的西子，衬得薄唇与眉心红痕愈发血滴滴的红，一袭雪衣在夜风里被吹得绸光隐隐。

　　“还能怎么，否则死。”另一个死士接话。

　　女子迎上挑衅的目光，只是静静的一眼，下一刻他的左耳已不见，只有她腕间绫罗还柔软地垂着，嘴角仿佛还挂着冷笑，寒潭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客气而疏离道：“雨师妾。承让。”

　　手下捂着耳朵惨叫不止，领头死士咬牙：“阎王知不知道，与宝相阁作对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她偏了偏头盯着他们，轻蔑道：“你们下去告诉她，不就行了？”

　　语落刹那，寒月刃劈上雨女伞的伞面。

　　阴风阵阵，河水汤汤。平日用以闲情垂钓的竹台此刻充满杀气，远处的风声与潮汐声，近处步子声与嘎吱声，你方唱罢我登台，此起彼伏，衬得干戈相向的声音愈发激烈热闹。

　　画面一转，她立于寒月刃刀尖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持刀人。

　　她似乎没有重量，那人露出呆滞的神色。

　　她微微弯腰，呵气如兰，声音极冷极沉，像一段馥郁的沉香：“此物，赠你。”纤纤十指攀上男人粗糙的手掌，将冰冷的伞推到他的手心，指尖触过之处，和伞一样的冰凉。

　　——这是件极美的物什，伞面如一轮皓月，似绡非绡，冰气萦绕，伞骨由墨玉打磨而成，价值不菲。

　　那人似乎被她的美惊呆了，痴呆地接下，欲言又止，但下一刻，惨叫撕裂夜空，一看，刚才还活着的人顷刻成了一具冰封的尸体！

　　其他死士没见过这等怪像，瞠目恨极：“……恶、恶鬼！”

　　伞破虚空，呲地一下轻响，那人的身体迅速摧枯拉朽，她面无表情地抽出伞，鲜血混着冰碴淌出来，飞雪掠过她淡漠的眼神，分明是佛祖垂怜世人的目光，却比地狱修罗还嗜血。

　　眨眼台上只剩一个人，那人从来没见过如此悬殊的战斗，颤栗着冲来，却被她错身闪开，对后脑一拍，向前倒去。

　　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鏖战结束，四个死士均未能伤到她半根头发，仿佛刚才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她扼住死士的后颈，向周涣走去。此刻周涣已经落地，她在他一丈外的地方停下，道：“周涣，你又招惹了什么人？”

　　周涣别过头哼了一声：“招惹？雨师妾，自打下山以来，我招惹的不就只有你一个吗？”

　　救自己的是其他人也好，怎么偏生是这人。师父嘱托谁不好，为什么偏要嘱托她。他想。

　　她是师父故交，当年送他上山拜师的人正是她，可虽说如此，雨师妾与师父却有着天差地别。孟惊寒四处降妖除魔，正身直行，备受老百姓爱戴；雨师妾狠辣阴鸷，只要是惹了她的人，下场非死即残，平时又深居简出，世家名门里根本没这号人物的传说，查无可查。

　　雨师妾欣赏着他侧脸露出来的羞怒，冷笑着丢开死士，慢条斯理地整理仪容。

　　死士扑地倒下，哇地吐出一大口粘稠鲜血，在地上痛苦抽搐，愤恨地剜她：“你这女鬼，我死了定不会放过你……”

　　她无动于衷，死士忽然睁大了眼睛，急促地抽气，雨师妾眼疾手快，封住他的穴。

　　周涣见状立刻凑过去，问道：“你们为何而来？”

　　“崇……崇明玉。”

　　宝相阁历来奉阿堵物至上，若是钱没带够，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见，若是钱财到位，东海龙筋都能抽来。这玉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宝相阁趋之若鹜？周涣心生奇怪，追问：“你们阁主下达的什么命令？”

　　“阁主说，遇怀璧之士……必诛伐之，只是……只是……”

　　话语戛然而止，死士睁大了双眼，连啊的惨叫都来不及叫，头颅便垂下了。

　　周涣怒道：“……雨师妾，你！”

　　她移开手掌，一脸这可不怪我的表情，从容道：“崇明玉，一种上古神玉。向来为神族保管，几十年前邪化后散落六界。神族惶惶不可终日，曾派遣许多神官下界搜寻。碎玉有精进修为、满足夙愿之说，其他几族因此趋之若鹜，包括凡界。虽然朝廷已下令不得交易此物，却仍不乏铤而走险之徒，暴利在前，宝相阁亦想分一杯羹。你半月前除过一只小妖，因此也在封喉名册之中。”

　　周涣接过她从死士身上搜罗得来的封喉笺，上面果不其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姓名旁边是一枚血红印章，隶书玉字。

　　雨师妾突然警惕地抬起眼：“有人来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逼近，巷口突然一窝蜂涌出好几个捕快，一个浓妆艳抹的肥胖妇人挤进来，抱着喜儿痛哭，不是醉花阴的老鸨花不如是谁？

　　随后，她冲捕快们抹泪道：“官爷你们绝对是判错人了，咱家喜娘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怎会杀人！冤枉啊！”

　　今晚实在跌宕起伏，周涣额头突突地跳。捕头见到刚结束一番打斗的现场，若有若无地按上刀柄，看向周涣：“赵员外家公子死于非命，他生前最后一次接触的便是这勾栏女子，嫌疑最大。我等奉县令大人之命捉拿疑犯，还请道长不要为难我们。是是非非，公堂自会定夺。”

　　花不如瞅住空隙，把喜儿牵回去：“审就审，还怕你们不成！”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离开。

　　周涣回去查看尸首。

　　雨师妾的武器便是她手里那把伞，名曰雨女伞，颇有灵性，又能认主，生人胆敢碰它半寸，便会被伞中阴气冰封血脉，暴毙而亡。这些死士中，一个死于冰封，两个死于伞剑，可谓相当惨烈。周涣在此之前从未杀过生，见此场景，不免小小叹息了一下，低声念往生歌。

　　她的注意力被歌声吸引，深邃的瞳孔缓缓移过来，未带一丝感情，语气也冷冰冰的：“他们险些要杀了你，你却要超度他们。”

　　周涣道：“都是刀口上讨生的任务，今日不被我们杀，他们回去难逃过断玉琀的折磨。这歌是师父教给我的，能送他们下辈子投到想去的人家。”

　　“那你前几日收的妖鬼呢？”

　　周涣下意识道：“你也知道，六道有序，它是妖鬼，已无轮回，何必念。”

　　“是人便要手下留情，是鬼便要赶尽杀绝？”她声音隐隐有怒气，让人仿佛置身深山老林，不寒而栗。

　　周涣站起来直视她，道：“它害了人。既然在人族的地方害人，便应当受到惩罚。”

　　伞面还在滴血，滴答，滴答。一贯不苟言笑的她发出嗤嗤的笑声，在毫无血色的月光里，眉眼浮现着阴鸷的死气：“害人的可不啻妖魔鬼怪，人间奸佞横行，你既然如此深明大义，为何不去除他们！”

　　周涣摔袖道：“雨师妾，我不愿与你争执，再者我也并未杀过它们，那些妖鬼已经被我净化后放逐大荒！你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对，这人与师父是故交没错，可他向来不喜欢她的处世态度，觉得太过冷厉，偏生师父认为自己仍是当初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处处护得紧，此次下山还特地请她照拂自己。如今他什么都没做，还反被反唇相讥，此人实在顽固不化、冥顽不灵……！

　　他不愿再和这种人多待一刻钟，哼了一声，拂袖追上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