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17、第十六章 恩怨

　　我低头，避开那双眸子。

　　越篱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半跪下去，轻轻扶起那个冰凉的身体。
　　这个女孩子无声无息地倚在我的怀中，我伸手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一次吸食过多的血量，这是违法的。”我说。
　　江淮没有说话。
　　“她需要治疗。”我试图挪动越篱软绵绵的身体，我的气力还不够。我抬头看看窗前的江淮：
　　“她这样会死掉。”
　　“真有趣。”江淮说道，“你是怎么样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活下来的？”
　　“江淮，她死了你也会有麻烦的。”
　　“你最好离开这里。”江淮不怎么在意地说。
　　“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血源。”我说。

　　他唇边那个浅浅的微笑消失了。
　　“我不喜欢人家在我面前大声说话。”江淮淡淡道。
　　我低声道：“对不起。。。。。。”
　　“离开这里。”他说。

　　我一直认为，面前这个年轻的吸血族人更象是一个安静沉默的男孩子。
　　此时那张微微扬起的年轻的脸上，轻轻抿紧的唇畔，流露出一抹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严。
　　那是从江淮惑人的表形下，偶尔流露出的传说中那个氏族领袖的气息。

　　我脱下外套，掩在那个女孩子身上。然后站起来。
　　“对不起，”我低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我越过那个沉默而冰冷的身形，走向门边。

　　我站在门边，一只手放在扶手上。
　　冰凉的夜风从缝隙处漏进来，单薄的衣衫下，我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冷。背后几处锐甲划伤的肌肤，血已经止住，灼热的疼痛却依然鲜明。
　　“你可以试着信任我。”我低声说道，“一个女人的背叛，并不意味着所有人类都只懂得背叛。”

　　背后，一股疾风呼啸而至。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身体已经被劲风大力掀起，飞抛出去。
　　我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然后滑落在地。
　　剧痛让我头晕目眩，连呼痛的声音，也滞在喉间。

　　江淮站在原地，长衣兀自鼓荡不已。
　　“我改变主意了。”他居高临下看着我。
　　那些尚未能敛收干净的锐利气息，使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江淮认真地说道：“我本来还有些喜欢你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惋惜。
　　我试图移动身体。一股冰冷的气息缓缓迫来，似乎有重物羁绊裹缠着我的肢体。我拼尽全力，也只能蠕蠕而动。
　　我抬头看他：
　　“你对我做了什么？”
　　江淮转向窗外。

　　夜已深了，那雪纷纷扬扬，已越下越紧。

　　我挣扎着，却发现只不过是白费气力。
　　我停下来，倚着墙壁，竭力平复紊乱的喘息。
　　江淮静静地凝视着窗外，似乎在出神。
　　“你喜不喜欢下雪？”他忽然问道。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需要我的回答。所以我只是沉默着，专心平稳自己的呼吸。

　　“小诺喜欢。”江淮喃喃道。
　　“她喜欢赤着脚，在雪地里飞一样地跑。”
　　“那时候她就会大声地笑。她的笑声跟那串风铃响起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的头发迎着风飘扬起来的样子，就象是黑天使的羽翼。”

　　我看着窗前微微的雪光映照着的江淮的脸。
　　他似乎忆起了很久以前的过去，他年轻的脸上那种专注得近乎温柔的神情，仿佛又变回了我初见他时那个羞涩安静的男生。
　　他描述的那个天真快乐的女孩子，却跟我认识的那个娇艳如花激烈如火的安诺不尽相同。
　　我无法想象那个娇艳妩媚的女人，赤足在雪地里飞奔的模样。
　　我悄悄看了看门外。

　　“你在等人吗？”江淮道，“他们不会来的。”
　　“从这里什么样的电子信号也发不出去。”他仍是看着窗外，淡淡地道：“而且猎人无权进入我的领域。”

　　“这里很冷。”我说。
　　“很快你就不会冷了。”江淮说道。
　　“你要对我做什么？”他话语里面的暗示，让我不安。

　　江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诺应该快要回来了。”他看着窗外，“她转化的时间还太短，这个孩子总是跑不快。”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脸上那些温柔的神情缓缓褪去。
　　沉默片刻，江淮轻轻道：“她居然想要离开我。”
　　“她已经得到了近于永生的生命。她可以永远拥有这付美丽的容颜。为什么她还是想要逃开？”
　　他看向我，认真地问道：“你们人类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沉默。
　　坐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彻骨的寒冷，我的体温已降到非常低。
　　我看了看伏在角落里始终无声无息的越篱。
　　人类如果无法将体温维持在一定的水平，过低的体温将抑制神经中枢的功能。
　　人类会因为呼吸停止，心脏停跳，于昏迷状态中安静地死去。
　　我有些担心越篱。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曾经是可以流出泪水的。那情形真的是很美丽。”江淮低语，“不要丢下我。她说，带我走，让我跟你在一起。”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跟我说，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后悔。”
　　“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真的很好听。”江淮微笑。

　　我静静地看着他唇畔那个恍惚的微笑。

　　江淮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只跟人类谈过那一次交易。”他说，“我竟会忘记我父亲教过我的话。”
　　“你们除了背叛，什么也承诺不了。”

　　我说：“小诺，她是爱你的。”
　　江淮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窗外茫茫的落雪。
　　“她恨我。”他说。
　　“她的血液已经完成了转化，她的身体已成为吸血族。”
　　“她的心却没有。”
　　“身边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她慢慢地失去了一切。”
　　“她开始恨我。”
　　“地狱还有轮回，她跟我说，我却因为你，要忍受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你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她说，为什么那么卑鄙自私，只为了你自己，把我也变成跟你一样恶心的东西。”

　　门外的雪夜中，有喑咽的风声渐起。
　　纷扬的大雪，渐渐已迷茫了天与地的界限。

　　江淮沉默了一会儿，“她爱上了一个人类。”
　　他看着我，“你知道，不是那种饲食蓄养的关系。而是象人类一样相爱。”
　　我默然。
　　“这么多年，我再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种美丽的梦幻一般的星辉。”
　　“那使她再次成为一个人类，而不是一个苍白冰冷的吸血族。”
　　“那个傻孩子，”江淮叹息，“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身份。”
　　“前天晚上，我们从无影灯下的手术台上抢回了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她。”
　　他看着我，甚至在微笑。
　　“那个手术，并不象她的爱人告诉她的，只是取一些血样。”
　　“那种剂量的麻醉，足够致她于死地。事实上，我在手术台边，看到了周全齐备的各种器械，足以打开一个吸血族身体上每一个与普通人类相比更为坚硬的关节、骨缝。”
　　“我们几乎换掉了她全身的血液，她才醒过来。”
　　江淮微笑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这很奇怪吗？人类的背叛，总是如此理所当然。那个男人为此拿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赏金。”
　　“那些从事所谓的生物进化研究的人，应该就是你的同事吧。”

　　我感到彻骨的冰冷，却与门外的风雪无关。
　　“那些人不可能是我的同事。”我说，“我们的研究工作，有着严格的审查制度。我们的试样来源，都是一些志愿者，包括研究人员自己。”
　　江淮唇畔那个微笑加深了，尽管那笑意仍未能到达他清冷的眸子里：
　　“你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一个奇迹。”

　　“小诺还是爱你的。”我说。
　　“也许吧。”江淮不怎么在意地说道。
　　我忍住叹息的冲动，“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江淮没有说什么。
　　他再次转向窗外，静静地凝注着漫天的风雪。
　　这间小小的花室，陷入冰冷的沉寂。

　　“那个男人，”我轻轻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淮皱了皱眉，似乎不怎么高兴沉思被打扰。
　　“那些蓟草的毒刺并不是真的很痛，”他淡淡道，“只不过他将再也看不到下一次日出。”
　　他侧耳倾听，“小诺回来了。”
　　他走向门边，“她一定很伤心。我会把你留给她。”
　　他回头看看我，“你的体质并不好。可是没关系，小诺并不是真的饿了。她只是需要发泄一下。”

　　“我的体质无法承受失血。”我的脸色苍白，“那会杀死我。”
　　“你想我会在乎吗？” 江淮轻柔地答道。

　　他拉开门，走进漫天的风雪中。
　　门上方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了几声之后，终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