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局》足履金靴

4、研磨师

　　南宫澈对着铜镜用帛巾包住头发，再从额上拉下一截遮住眉毛，最后把露出来的发缕仔细窝进帛巾里。

　　装扮完成，车也停了，等了一会儿高信才过来敲门。南宫澈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撇开高信就往湛清楼走，可没走几步被他拉了回来。

　　“澈小姐，今晚不能从正门走了。”高信说，眼睛看着别处。

　　湛清楼是冶炼库的门面，在大北城西北，靠近沁河大转角，专供有身份的人物进出。此楼两层高，青墙黑瓦，主楼和两边的副楼全是重檐歇山顶，远看十分气派。

　　湛清楼后面就是冶炼库，一大片低矮的建筑群，从大北城西北面的城墙，到灵山再到沁河大转角，终日火热嘈杂、烟尘弥漫。

　　一般这个时辰的湛清楼已见不到人影，所以南宫澈从没特别遮掩自己。可是今晚湛清楼外篝火通明，还停了许多大大小小华贵简约的马车。

　　“难道今晚有宴会？昨天没有听说啊。”南宫澈往高信身后缩了缩——刚才太心急，居然没注意到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幸好马车都是空的。

　　高信也不清楚，扭头朝湛清楼张望，突然看到一个灰不溜秋的小男孩朝这边跑来。小男孩七岁大，长相伶俐身体圆实，他跑到二人跟前，先站定鞠躬，后扬起笑脸说：“小姐姐、高大人，你们可来啦。”

　　“小孩儿，今天有什么事吗？”澈弯下腰，笑着问。

　　小孩儿憨笑着，拉起澈的手，说：“小姐姐、高大人，我们进屋说。”

　　小男孩的名字就叫“小孩儿”，出生不久被遗弃在湛清楼外，之后成了冶炼库的养子。关于他的名字，冶炼库的铁匠们曾经努力过，可惜目不识丁，能起的无非是铁块、锤头、火炉之类，实在不像人名，随意干脆就他“小孩儿”了。后来南宫澈得知此事，自告奋勇要帮起名字，可是阳谷大师劝阻道：给人起名是要负责一辈子的。

　　小孩儿领着南宫澈溜进湛清楼。楼里很暖和，瞬间驱散了冬夜的恶寒。小孩儿等南宫澈和高信在火炉边回复了暖色，催促道：“小姐姐、高大人，我们快去枕流厅吧，不然会错过好戏的。”

　　“什么好戏？”高信问。

　　高信天生五官僵硬，常常被人误会在生气，其实他是个性情平和的人。他是南宫义的近身侍卫，在南宫澈夜里频繁奔波冶炼库后成了她的近侍。

　　小孩儿听高信问起，两眼放出神秘的光芒，声情并茂道：“小姐姐、高大人，你们听说过天铁吗？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铁块！今天傍晚有人送来一块天铁，要求唱卖！外面停的那些马车就是来唱卖天铁的大人们！”

　　“还有这事？”高信来了兴致。他自然听说过天铁，但从未见过，没想到今晚有此良缘。

　　南宫澈也没见过天铁，若在往常她肯定去凑热闹，但今晚她的所有心思都在研磨室里。“小孩儿，不如你先带高将军去枕流厅，我要去拜见师父。”

　　“阳谷大师也在枕流厅，他叮嘱我等小姐姐和高大人来后一并领去。”小孩儿说着拉住澈的手，怕她跑了。

　　“那事不迟疑，我们快走吧。”高信等不及了，已经迈开腿。

　　枕流厅在湛清楼二层东南侧，偌大一个厅呈扇形，东南角为圆点，天铁就放在此处，上方悬挂一架五层大吊灯，可插一百支蜡烛。

　　南宫澈他们来到枕流厅时，唱卖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小孩儿知道澈不能露脸，所以挑了靠墙的一扇门，从这儿往厅里看不仅没人还能看到天铁。

　　天铁的模样古怪，像一大团被好多拳头从不同方向捶烂的面团。它黑如深渊，百来支蜡烛的光亮都看不透它，教人怀疑里面有不可告人之物。

　　南宫澈不耐地站着，心里还想着自己的研磨室。这时她听到有人从旁边走来，转头一看，是阳谷大师。“师父。”南宫澈立即垂手站立，恭敬说道。

　　阳谷大师年近七十，皮肤黝黑，身体硬朗，只是背有些佝偻，是经年伏案研磨落下的毛病。他走到三人身边，也从半开的门往里看，问澈道：“你看这铁怎样？”

　　“隔得远，徒儿看不出好坏，但重量好像不足二十斤，锻造一把长剑是够的。”澈说。

　　“大师，天铁此等珍宝不该进贡给大王吗？为何会在这里唱卖？”高信忍不住说出不解。

　　阳谷大师微微叹息，说：“这天铁就是从宫里送出来的，唱卖也是大王提议的。”

　　高信还是不明白。小孩儿眼珠子一转，抖机灵道：“大王这是在空手套狼。高大人，你以为厅里这些人是给自己买天铁吗？才不是！他们是买下来，做成剑，孝敬大王的。”

　　“混小子，满嘴胡说些什么！”阳谷大师狠狠一瞪，吓得小孩儿捂住嘴，躲到南宫澈身后。

　　这时，枕流厅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紧跟着一辨不清男女的声音说道：“诸位，这么晚冒着严寒赶来大北城，辛苦了。不过不好意思，这块天铁已经被我家洛少爷看中。诸位卖我个面子，别抢了。”这人背对门，说话时头顶上的高冠晃来晃去。他说完坐下，末了还轻蔑地加上一句：“反正也抢不过。”

　　南宫澈向来讨厌城里纨绔子弟的跋扈作态，这下亲耳亲眼都见识到了，顿时心情不悦，皱着眉头说：“师父，如果没有要紧事需要徒儿，徒儿想去研磨室办正事。”

　　研磨室在湛清楼一层，三个房间，装饰简单，格调清雅。这里是阳谷大师专用的研磨室，但南宫澈十五岁师成出山之后，阳谷大师把这里的一个房间让给了她。

　　南宫澈一路小跑进研磨室，等看到放在她的案台上的一剑两刀后，欣喜若狂——那就是廉大哥用过的剑和刀！

　　南宫澈扑过去拿去廉洵的佩剑，爱惜地看来看去。剑鞘有几处刮痕和脱漆，剑镡缺了一块，剑柄上的朱色缠绳磨褪了色，而且手握的那一段已经起刺。

　　南宫澈盯着剑柄，两眼放光，手指从剑镡慢慢滑上去，可一刚碰到朱色的缠绳就缩了回来。这是廉大哥握过的剑柄！如果我也握住，是不是就跟廉大哥手牵手了？澈噗嗤一笑，鼓起勇气，红着脸握住了剑柄。柄上很粗糙，缠绳的毛刺刮在掌心，却痒在心尖。

　　澈握着剑柄沉醉了一会儿，然后拔剑出鞘。此剑是廉家传宝，身长二尺一，银地雪花纹，劈刺都很锋利。但是此次大战归来，剑刃多处出现了崩口和卷刃。

　　佩剑都如此惨烈，另两把战刀肯定更甚。南宫澈轻轻放下的佩剑，再把战刀抽出，果不其然，两条钢刃就像身负重伤的银龙。

　　南宫澈看着它们，喉咙渐渐哽咽。此时此地，她深深感受到了战场的残酷，对廉洵的爱慕升华为尊敬，更多的还是心疼。她替廉洵修复刀剑有三次了，哪一次不是伤痕累累？哪一次不是在诉说九死一生？

　　好男儿为国家拼杀，膏粱子为石头散金。哼哼，世间美丑今夜算是看齐了！

　　南宫澈的表情顿时严肃，她挑了一块青色磨石，捧起负伤最重的战刀放在上面。磨石细腻，研磨出温柔的沙沙声，在空荡的研磨室里慢慢发酵，让南宫澈躁动的心随之沉静……

　　两个时辰过去了，高信来找她时，南宫澈才从研磨中醒来。她揉着酸痛的腰肩，起身先喝掉三杯茶水，再用冰水洗净手脸，这才缓过劲来。

　　澈走出研磨室，对等在门外的高信说：“高将军，这么冷的天还教你陪我奔波熬夜，真对不住。”

　　高信的年纪虽然比南宫澈大两轮，但对这个小姑娘的坚持和天赋心怀敬佩。他摇头说道：“这活比打仗轻松多了。而且托你的福，让我也见识到了许多东西。”

　　南宫澈冲高信微微一笑，因过度劳累而惨白的脸颊上浮出血色。“对了，天铁被谁买走了？”她问。

　　“大司士家的少爷，姓洛，名字……忘了。”“就是那个站起来喊话的？”高信点头。南宫澈不屑地哼了一声。

　　二人走出湛清楼，后半夜的恶寒登时扑来，紧紧擒住二人的衣袍。南宫澈猛地蜷缩起来，半天迈不开步子。高信怕南宫澈站久了更受冻，背起她朝马车跑去。

　　冬日的深夜又孤寂又寒冷，但是深宫里不管何时都更孤寂更寒冷。

　　一穿着单薄的寺人奔跑在漆黑结霜的回廊上，他边跑边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来。

　　寺人跑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来到王后孟姚的寝殿。守卫认得他是王后的亲信，没有盘问就放了进去。正巧殿内的孟姚因一阵心悸从梦中惊醒，见寺人慌张来报，顿知出了大事。

　　寺人面色煞白，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地在孟姚跟前跪下，他还在喘个不停，最后终于憋住一口气，惊恐说道：“大王驾崩了！”

　　“什么！”

　　孟姚大叫一声，登时眼冒金星，冷汗炸出皮肤，瞬间又被热汗盖住。她凶狠地瞪着跪在地上哆嗦的寺人，抬脚将他踹翻——

　　“给我说清楚！”

　　寺人爬回来，磕磕巴巴地说：“大王夜里找太子喝酒叙话，喝了好多酒，醉得不省人事，然后就……”

　　孟姚两眼发黑，全身脱力。她知道赵雍今晚要找赵章叙话，也知道赵雍要说什么，可怎么也不知道赵雍竟然死了。偏偏死在今晚，死在跟赵章叙话的时候！真巧啊！

　　孟姚一瞬间全明白了，她霍地站起来，两手紧紧揣着，心惊胆战地走到书案前，提笔沾墨就要写求助信——这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把她发懵的脑袋吹清醒了。

　　孟姚终于镇定下来，她深深呼吸，放下笔，走到铜镜前整理仪容。刚整理完，殿外就传来了一排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来者是赵章的近侍队，一进寝殿就一字排开，为首的更是踱步到屋子中间，大喇喇地环视一遭后，沉声说：“大王病危，请王后随臣等前去温明殿。”

　　孟姚一听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声声凄楚教人动容。近侍长无动于衷，举手唤出两人，一左一右扶起孟姚走出寝殿。

　　近侍长留在最后，走前又将殿内扫视一圈，然后看到了书案上摊开的纸，和未干的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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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叫“洒削师”更准确，但是太生僻了，所以就用了“研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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