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潘金莲[年代文]》华玫

1、三生亭外

　　黄泉路，前不见尽头，后不见起点。

　　我的前后左右，都是鬼，各式各样的。老鬼，小鬼，不老不小的鬼。男鬼，女鬼，不男不女的鬼。漂亮的鬼，难看的鬼，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的鬼。死相体面的鬼，死相凄惨的鬼。

　　我，就是一个死相凄惨的鬼。

　　我的头，被我的小叔子武二割了下来，祭奠了他的亲哥哥武大，我的亲夫。我的前胸，被我的小叔子用利刃划开，生生扯走了我的五脏，也拿去祭奠了他哥哥。

　　我谋杀了他的哥哥，我的亲夫，武大，一个卖炊饼的男人。大家都叫他“三寸丁”、“谷树皮”，因为他长得又矮又丑。

　　武大长得丑，也不解风情，在他心里，只有他弟弟武二和他的炊饼。谁要是夸了他的弟弟和他的炊饼，他会翻来覆去地跟我炫耀很久。

　　说起武大的弟弟，我的小叔子武二，我就痛彻心扉，尽管我的心已被他剜去，那也痛。

　　我的小叔子真是个美男子，和他哥哥武大不像一个娘生的。武大又矮又丑，武二又高又俊，虽然不是特别白，但比武大白多了。

　　武大不能人道，我是个女人，我渴望像别的女人一样享受鱼水之欢，所以，我试着勾引我的小叔子武二。

　　我的小叔子是个正人君子，他拒绝了我，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日，我开启二楼窗子时，不小心将撑窗的竹竿掉到了楼下，打在了一个男人的头上。那个男人叫西门庆，是个美男子，姿容不次我的小叔子武二。而且，西门庆有很多钱，最重要的是，他懂风情。

　　隔壁王干娘成就了我和西门庆的好事。不久，武大撞破了我们的事，他说等他兄弟从外地回来，他就把我和西门庆的事告诉他兄弟，要我和西门庆好看。

　　西门庆决定先发制人，买来毒药交给我，让我将毒药融进给武大喝的药汤里。

　　我不敢，我害怕，我不想杀人，尤其不想谋害亲夫。

　　西门庆和王干娘告诉我，如果我不杀了武大，等武二回来，武大把我红杏出墙的事告诉武二，武二就会杀了我们仨。

　　我不想死，我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又遇见了英俊多情的西门庆，我舍不得死。所以，最终我狠下心，毒死了武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武二还是知道了我和西门庆合谋杀他哥哥的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将我掳到武大的牌位前，当着武大的牌位，先剜我的心，后砍我的头。

　　用我的心和头，祭奠了我那三寸丁，谷树皮的亲夫；一次也没让我尝过做女人滋味的亲夫；从来不解风情为何物的亲夫；眼里心里只有他弟弟和炊饼的亲夫。

　　活着的时候，听说人死后要喝孟婆汤。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往事，一身轻松地去投胎。现在，我做了鬼，来到阴间，发现真的有孟婆汤。

　　奈何桥口有个三生亭。孟婆就在三生亭里，一边煮汤，一面给排队过桥的鬼魂盛汤，一鬼一碗。喝完孟婆汤，鬼魂们就可以过奈何桥投胎了。

　　这是规矩，不喝不行。三生亭外，站着两名鬼卒，负责监视排队过桥的鬼魂，是否喝过了孟婆汤。

　　孟婆不但会熬汤，还会接头。不待我同意，她已从我手中拿过我的头，严丝合缝地安在了我的脖颈上，仿佛我的头从来没被砍下过。随后，她将一碗温热的汤按在了我手上，“喝吧。喝了，忘了上辈子的事，轻手利脚地去投胎。”

　　我望着手中的汤，浓得像一碗泥浆，清香扑鼻。武二的脸，从汤里生了出来。

　　一颗硕大的泪，从眼中掉落，砸进了汤碗。

　　孟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劝解，像盅惑，“喝吧。喝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不然，还要带着前生的记忆再活一辈子，多伤怀。”

　　是啊，多伤怀。

　　我这短短的一生，多伤怀。

　　很小的时候死了父亲，九岁那年，母亲先是将我卖给了王招宣，又在我十五岁那年，将我卖给了张大户。张大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朽，在我十八岁那年糟蹋了我。他的娘子，我的主母，因此将我暴打。

　　惧内的张大户，为了平息主母的妒怒之火，倒贴嫁妆，将我“嫁”给了武大。在我嫁给武大后，依然不时来武家糟蹋我。因为不时给武大一些小恩小惠，武大认可了张大户对我的糟蹋。

　　后来，张大户死了，丈夫既不能人道，又不解风情，小叔子和他哥哥一样，是块木头。

　　我想有个年貌相当的男人陪我说说话，我有错吗?我想有个年貌相当的男人，对我嘘寒问暖，我有错吗?我想有外年貌相当的男人跟我同床共枕，同榻而眠，而不是把自己的娘子让出去，让别人糟蹋的三寸丁，谷树皮，我有错吗?

　　我错在不该毒杀武大。可我若不杀武大，武二就会杀了我和王干娘，还有西门庆。

　　杀不杀武大，他的好兄弟武二都会杀了我。这一生，我过得太不舒心，太不趁意了。

　　将手中的孟婆汤一仰而尽，我用衣袖抹尽了嘴上的汤渍，快步走上了奈何桥。很快，走到了奈何桥的尽头。

　　奈何桥的尽头，是一个烟雾缭绕的池子，寒气逼人。池边，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白色的大字：转生池。

　　我闭上眼，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