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何处是归途》端木遥

6、山雨欲来风先探(上)

　　皇城开封。

　　开封是离天子脚下最近的一座城市，无疑也是聚集皇亲国戚朝臣大官最多的一个地方，无疑更是大事小事美事丑事喜事哀事发生的最为频繁最容易让人感到“世事如烟转瞬即逝”的地方。但是最近一段日子，开封一直在议论着一件大事，或者说是三件相互关联的大事，并且这几件事一直持续数月之久，到如今仍旧闹得沸沸扬扬，并且有越传越烈的趋势。

　　事件的初始是前年冬，京城首富端木府报出京城上下乃至大江南北大小商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想一睹风采的端木府二公子端木无忧去世的消息。噩耗传来，京城哗然，瞬间跌碎了无数美貌少女芳心，数人皆叹“天妒英才”，不过短短数年，商界又少了一朵名震天下的奇葩。
　　第二件事，数十日后，距端木无忧死亡不到半年，端木府上又传出端木金病危的消息，一时，众人议论纷纷，都道端木一家上下为人诚信乐善好施，如今端木府上祸事连连，莫不是妖邪作祟不成？然而议论归议论，遗憾归遗憾，但是报出此消息的是端木府上的大公子端木清鸿，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

　　第三件事，则是现在——

　　端木无忧竟然未死！并且，现正在回开封的路途中，不时即将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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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暖时节，碧波如烟，堤上杨柳，叶嫩青碧，湖边浅草，渐有淹没马蹄之势。

　　此时天色尚早，堤上无人，由锦云亭左拐，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大道。
　　锦云大街。

　　端木府正门。

　　“吱”一声轻响，一顶轿子落在厚重的朱色大门前，那轿子木轮长帘，布帘上方有一条长绳横起穿过，上挂有数只翠玉铃铛，微风一吹，铃铛叮当作响，甚是好听。然而此时，绳上铃铛动摇西歪，响声杂乱，十分急切，可见坐轿之人心之焦急。

　　轿帘抬起，一人匆匆而下，不待门内来人，径直推门而入——这推门的人正是端木府上的大公子端木清鸿。他昨夜在京城酒商“清酒一醉解千愁”穋千仇的“清酒”酒肆里喝酒，一大清早收到消息，说端木无忧未死还生，即将归来，来不及向穋千仇告辞，便匆匆赶回来了。

　　闯过长长的走廊，直奔后院，冲向一间毫不起眼的房门，推门而入。门内，一桌、一椅、一床，一人躺在床上半瞬微眯，听见来人进门也不惊慌，“天还没有亮。”那人仍旧瘫在床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下，但是看他一身完好不见凌乱的衣裳，可见此人从来就有和衣而睡的习惯。端木清鸿一个大步跨进屋里，“他要回来了。”他说的那个“他”自然就是端木无忧，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半晌睁开，一双原本毫无神采的瞬子里闪过一丝青光，冷冷的，并不见有什么神采，却骇人的凌厉。“那又怎样。”他没有笑，面无表情，说话的语气就如他自己本人一样，丝毫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毕竟是你的弟弟。”

　　站着的人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看不见到底是欢喜还是厌恶，喘着粗气默然半响，眼眸微动，他最终只是冷冷的说了一句，“是啊……他是我的弟弟……”弟弟二字，说得及其有弦外之音，床上的人抬起眼睛觑了他一眼，一摁床坐了起来，“风雨楼与人所定花帖，必然说到做到，其他事，一概不管！”端木清鸿本来不见有什么好脸色，此时听他一席话，突地大笑起来，“只要你楼完成帖上的约定，本公子答应所给的银子自然是一分都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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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下着雨，因为下雨，天上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更没有什么月亮，所以天很黑，而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又因为雨下得不大，所以除了房檐地面一片潮湿以外天地间也没有过多过大的声响——如此阴雨漆黑天气，实在是一个睡觉的好天气。但是正是如此个好眠天气偏偏就有人睡不着觉，点着油灯，伏在桌案上写字。

　　他写的是一个“名”字，但此时若有行家在旁边看的话，定会摇头。此人书法秀丽，笔画流畅婉转、风格潇洒俊秀，绝不擅大开大合，更不适合写草字，但他写的却是不折不扣的草书，因此他的字难免有其草形而难见其草意。

　　但是他仍旧满不在乎的写他的草书，笔起笔落之间已写了数行，待他写到“好”字的时候，门窗吱呀一声，原本关着的窗子突然开了，窗子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窗外突然降下了许多花瓣，红红粉粉，透着窗子飘进屋里，转瞬洒落一地，数量多的仿佛天上下雨从来都是只下花瓣似的，又仿佛如书上的故事一般，深更半夜，书生屋里，有百花仙子突然降临，从此天下间便又多了一段才子佳人的千古传奇。

　　当花瓣完全飘落的时候，伏在桌案上的人正好收笔。他悠悠的抬起头来，对着铺满花瓣的地面若视无睹，手一甩将笔杆顺势插进笔筒里，用手抵着下颚看着自己一晚上的杰作满意的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才用他那不缓不慢低沉有力的声音喃喃的念出一首诗来， “要名要利莫受气，好茶好菜我愿意。美酒佳人更是好，最怕黄金得不到。” 他之所念正是他方才所写——能写出如此粗俗篓滥的诗句的人自然而然绝不可能是什么才华横溢满腹诗书的俊美才子，理所当然来的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回眸一笑百媚生能够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三笑倾了天下的绝代佳人，自然而然，也就更不可能传出什么才子佳人相爱的千古佳话——来的是两个十分无趣的黑衣人。

　　而且这两个黑衣人还来自一个同样无趣至极的组织——风雨楼。

　　昨夜小楼听风雨，今朝花落花满地。

　　风雨楼是一个很无趣的杀手组织，无趣到就像是这个组织所干的行当一样不可能有什么风雅浪漫的东西，但是世界上偏偏就有些人越是无趣他越要附庸风雅越想把自己乃至自己的东西弄得不伦不类——杀人组织的名字要风雅，杀人之前出场要惊艳，就连杀人者与重金收买杀人的人之间的契约也不叫契约叫什么“花帖”，弄得整个组织跟□□的妓院一般。

　　写字的人靠在桌子前看着一左一右围着他的黑衣人的目光像是在怜悯一群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拿到展览台上供人观赏的猪。他实在不明白如此庸俗无趣的组织为何至今没有被消灭反倒是越做越大到后来竟成了现今江湖上为数不多的成了大气候的杀手组织之一。

　　但是以如此“惊艳”的方式出场的黑衣杀手们决不会想到这个人脑袋里在想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此人一袭绸缎白衣，明珠玉带束发，容貌风神俊朗，潇洒飘逸，偏偏出尘，明明是一个长相极佳的翩翩公子却无端让人感受到几分妖邪之气。只是——不知为何，其人的发带上却是写着一个俗不可耐的“金”字。

　　黑衣人的眼里慢慢变得狐疑，只听桌案旁边的人似乎十分遗憾的叹了口气，道：“如此美妙的夜晚，如此美丽花瓣，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了……”他一嘴的可惜可惜却不说自己到底在可惜什么，黑衣人之一脚向前跨上一步，冷冷道，“端木无忧？”他其实来之前是很肯定的，听到此人一首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诗以后突然不敢确定了。被他问的人微微一笑，俯身从地上捻起一片花瓣，然后站起来颇有兴味拿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朝手里吹了一口气，那花瓣应气从指间滑落，“兄台夜晚私闯民宅，弄了半天，原来还不知道自己找的人是谁么？”他摇头谓叹，又是一阵可惜可惜，“可惜……可惜此夜来的不是一美貌仙女，不然在下定要焚香沐浴去大佛寺烧香拜佛以谢苍天……”

　　右边的黑衣人面无表情的“嘿”了一声，“你不是端木无忧？”白衣俊公子看他的眼光像是在怜悯一个白痴，“这个……”他顿了一下，才慢慢道，“与你何干？”黑衣人默不作声。空气中渐渐生出一股淡雅馥郁的花香，随着花香越来越浓，地面涌起一阵淡淡的绿色烟雾，烟雾袅绕，转瞬弥漫了整个房间，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洒落一地的花瓣立即枯黄而死。“醉生梦死……”白衣人嘴角钩起一抹笑，那一笑不见得有何温和，却无端生出几分妖邪之气，让人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视线。黑衣人心中一抿收神，额头冒汗，暗想此人一定武功不俗，说不定还练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妖邪媚功，只见他又悠悠一笑，“‘醉生梦死’乃是天下间少有的剧毒之物，此毒香味宜人，中毒者面色青紫，全身麻痹，继而昏睡不醒于无痛无伤之中慢慢死去，实乃江湖第一体贴人心之毒。”他笑得极其风雅迷人，“但是此毒容易挥发，不宜携带，没想到风雨楼居然能将它熏在花瓣中，花瓣外涂薄蜡，待蜡完全化去，毒物便也跟着释放出来……能想出如此风雅之法，看来风雨楼也不是完全庸俗没有情趣的地方……”

　　然而话一出口，黑衣人的脸色确是真的变了——这世间能知道此毒之人已是天下罕有，能一见便知其名道出其能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此人如此精通此毒，绝非资料上所说的端木无忧，“你到底是谁？”

　　“你若给我五千两黄金，我就告诉你我是谁如何？”白衣人转身坐在案台旁边的一把大木椅上，懒散的看着两位不速之客，随即抬手朝案台一指——那上面有他方才写的诗，“兄台若没有看明白刚才我所写的那我可以再给各位念一遍。”说着一字一顿用极缓极慢的速度又念了一遍。“你！”右边的黑衣人面上肌肉抖动，厉声低喝，正要发作，被后面的同伴一把拉住，那人对着念诗的人抱拳，拉着同伴，脚一抬翻窗而出。

　　根据他们所获消息，端木无忧分两路回京，一是大张旗鼓由南京坐船，经汴河，过陈留回开封，一条由杭州而回……如今不在杭州，定是走的水路了。而今他们的目的主要是刺杀端木无忧，而此人来历不明，看来并非泛泛之辈，还是少惹事端为妙。

　　坐在椅子上的白衣人眼见黑衣人越窗走了，暗暗一口气吐出，身子一倾斜，瘫在了椅子上，缓缓闭上眼睛。

　　窗外细雨斜飞，雨水沿着屋檐滴滴下落，滴滴嗒嗒，滴滴嗒嗒，一滴一滴，在静夜里听起来倒也十分和谐安宁。

　　时间如沙般流走，转眼已过二更，白衣人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开始变青，只觉自己的双腿麻痹，已经动弹不得。又过了片刻，麻痹的程度已经到了腰腹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