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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乱花渐欲迷人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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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京城酒商“清酒一醉解千愁”穋千仇的“清酒”酒肆。
“嘭”杯盏落地的轻响——
“你说我弟端木无忧早就回府了?”一个异常惊讶的声音冲天而起,目视着面前的人,长袍大袖一挥,啪的一下摔烂桌上酒盅餐盘,顿时地面杯盘狼藉。
这人提到端木无忧,显然正是端木清鸿,站在端木清鸿后面的人规规矩矩目不斜视,是这酒肆的老板穋千仇。
“大公子你,你不是也知道么?”穋千仇唯唯诺诺的看着面前的人,心里亦是火冒三丈,却无那个胆子得罪了端木府的大少爷。端木清鸿抬手一指,“你他妈的放屁!”他几乎怒极攻心,“我如何会知道他回来了?”穋千愁满面堆笑,和声和气地道:“前儿二公子回来在茗香楼大宴宾客不是大公子你亲自去接的吗?怎么才过几天就不记得了?”端木清鸿瞪着他,“前几天……”他脑袋一团迷糊,来回在酒肆踱步,口中喃喃有词,“前几天……前几天……”或许是宿醉头痛,此刻仔细想来,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再看穋千仇的脸色,量他也不敢说假话。“我什么时候来的?”稍稍平了气,端木清鸿问面前的人,穋千愁规规矩矩的道:“昨儿小店里收藏了一种叫做‘碧悠’的酒,穋某差人去端木府告知大公子,大公子您回说叫我给备两坛,结果晚上便来了。”
“碧悠?”端木清鸿语气狐疑的重复了一遍,穋千仇正喊下人给端木清鸿端杯参茶过来,此时听他疑虑,道,“此酒酒呈碧色,澄清透明,酒香醇厚,口感适宜,乃酒中难得的珍品,据创此酒的人说,一喝此酒,便可暂忘烦忧,故而取“避忧”之谐音得名。”一说到自己酒肆的酒,穋千仇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幅自豪的神色,端木清鸿俯下头看桌上打翻的酒杯,杯中少量酒液轻轻摇晃,果然是清碧之色,闻之醇香淡雅,果然好酒。若是平常,见如此美酒,端木清鸿定要再喝两杯,然而现在他已然无此心情——端木无忧回来了!
端木无忧回来了,而他却脑袋一片空白。端木清鸿用手撑着自己痛似欲裂的头,顾不得喝上一辈参茶,挥袖踏步便要回府。
“大哥怎么对穋爷这般无礼呢?其他人见了,莫不是要说我们端木府仗势欺人了?”正当他要夺门而出之时,端木无忧却突然到了酒肆,正好瞧见自己哥哥一幅匆忙无礼的样子,忍不住开口笑道。端木清鸿面色一愣,转瞬脸上便挂上了一幅尴尬的笑意,“无忧你也来了?”他打了个哈哈,“无忧说得是,为兄多喝了两杯酒,有些失礼……”他对穋千仇一脸抱歉的道:“清鸿醉酒失礼,穋老爷千万莫要怪罪清鸿才是。”你没喝酒也不见得有何礼仪?穋千仇心里直翻白眼,然而脸上是绝对不可表现出来的,所以他亦一脸堆笑,“哪里哪里,大公子如此这般,穋某真是不敢当不敢当……”转过头来,端木清鸿正好跨进门内,“多日不见,穋老爷别来无恙。”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他负手而立,神色温和的浅然笑道,“我们兄弟今儿前来,多有打扰之处,还望穋老爷莫要见怪。”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颗青碧色珠子,那珠子拇指般大小,浑圆可爱,光泽温润柔和,显然不止一桌杯盘的价值。穋千愁伸手接过碧玉珠子,脸上笑开了花。“哪里哪里,穋某小本生意,端木公子来酒肆乃是穋某的荣幸,哪里谈得上打扰?”他亲自将端木无忧请进门,叫下人端上一桌上好的菜,又弄来两坛“碧悠”,亲自作陪。
席中端木清鸿坐在自己哥哥的旁边,旁若无人的吃饭喝酒,不免有些失礼。穋千仇对端木清鸿热情劝酒,他也来者不拒,礼仪般的略略点头,一口一杯喝个精光,心情自是郁闷到了极点。端木无忧与穋千仇谈笑风生,待出酒肆之时,已点起万家灯火。
“哎!”酒肆房顶,望着两辆轿子缓缓离去,一人轻笑一声,手持一坛“碧悠”,笑得风情万种。他显然已呆在房顶很久了,方才宴中情景,他冷眼相看。端木无忧和端木清鸿……端木无忧……他望着满天星空朗朗,心里略微浮起一丝诧异。
端木无忧……
那夜他忙着拿《天工开物》,怎的没有发现,这人一脸一成不变的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眼熟——他自信自己一向不是那种记不住人的人。但到底像谁,此时他却突然说不上来……
“你真的让月蓉去云来客栈住?”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手持一个酒坛坐在窗框上用极低的声音说话,那声音虽低却不哑,缓慢道出的时候带了三分慵懒,两分妩媚,一份风情,听来别样的勾魂夺魄。然而坐在桌子旁边的人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只是略微的抬了抬眉,然后抬起手慢悠悠的喝茶,一口茶下肚,他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我搞不懂秋玉骨你为何总是死皮赖脸的住在端木府不走,又为何总要告诉我月蓉姑娘的事情,难道你一天真的很闲?”他又叹了一口气,“原来如你这般江湖中人都是很闲的。”
“我很好奇月蓉和你的关系……”窗框上的人把酒坛抱起来晃了一晃,那坛中酒水清碧,正是端木无忧前夜在穋千仇的酒肆里喝的碧悠,“你这种人,怎会平白无故同意一个女子入住府里?又担心她身陷险境,让她去客栈住……”他笑得意味深长的道:“端木公子这般,不觉得关心她关心的过分了吗?”端木无忧微微一笑,好像很是无奈,“难道端某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有理由的么?”秋玉骨口气柔和的道,“别人或许不会有什么理由,但端木公子你这般做法,的确太不符合你的作风?”
“嗯?”端木无忧和声和气应了一声,拿着丝绢擦着手无可奈何的叹气,末了突地抬起眼珠子来:“你在我这住了几天了怎的还不走?”
“无忧公子堂堂万贯家财,难道还养不活我这一个闲人吗?”秋玉骨剔眉微扬,轻咬唇瓣一幅委屈至极的表情,“我不过在你这儿住上几日罢了,你就这般赶人走,真不是一个体贴朋友的人。”端木无忧瞥了他一眼,越发觉得这个人脸皮奇厚,“你什么时候成了端某的朋友了?”秋玉骨盈盈一笑,“朋友也分很多种的……一起喝酒,也算是一种朋友。”端木无忧“哦”了一声,这一声哦得颇有滋味,这一声之后,他突地瞧起他手中的酒坛,转了话题,“你现在喝的这坛碧悠乃与黄金等价,秋玉骨你认为味道如何?”
“嗯……一两黄金一两碧悠……”秋玉骨拿着酒坛晃了晃,一贯散漫而冷然的道:“此酒贵是贵,但我喝来只觉淡而无味,且醉后头痛至极,我看还是少喝为妙。”玉手一抖,那酒坛在“啪”的一声轻响后破裂,他竟然把大半壶贵如黄金的“碧悠”如白水一般朝墙脚泼去。“不适合的酒,对我来说,即便是稀世名酒价值连城也是枉然。”他回头笑颜如花,“我在问端木无忧你和月蓉的关系……端木公子莫要岔开话题……”端木无忧微微一皱眉头,更觉此人不仅脸皮厚得出奇,而且无聊透顶,相比之下,此刻他倒觉得秋玉骨身上的自负此时却突地成了一件可说可不说的小特点了,当然也仅限于此时而已。他忍不住想起一个月前那个懒得出奇的同样带那么一点点邪气的死要钱君无梦,更进一步他忍不住想起算算时日都隔了近一个半月这个人怎么还不来?难不成他真是懒得连脚步都不想抬一下或者是遇到了比那五千两黄金一万辆白银更重要的事?想想也不可能,除非……他暗暗地斜觑了窗台上的人两眼,“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他慢条斯理的问秋玉骨,“你可有兄弟姐妹?”“这很重要吗?”秋玉骨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笑的风情万种,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端木无忧慢悠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优雅的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拉起被子卧床就睡,“我困了……”他突然把被子拉上盖住头脸:“我要睡觉,秋玉骨你也该回去了。”
秋玉骨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当真猜不出这个人怎的突然莫名其妙说睡就真的睡了。他心里突地起了一个想法,脑中却又瞬间将这个想法略去,最终微微轻叹一口气,跳下窗户,慢悠悠的从正门走出,离开时顺势带上了门。
正值寅时,孤月忧悒,风呼呼的刮过,从窗户吹来的风有点冷,在半根蜡烛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柳月蓉正在绣花。说实话她并不是一个适合绣花的女子,正如她不会做饭一样,但是,她现在在绣花,很细密的一针一针的绣,绣得很细很密。
绣花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起了她的母亲,那是一个十分会绣花的人,也烧得一手好菜,还会照顾父亲和孩子,但除此之外她不会社交、不懂礼仪、她没读过书,所以更不会什么之乎者也……在她的世界里除了会照顾父亲和孩子与绣花煮菜便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在那时候她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很不成功甚至可以说有点窝囊的女人……她那时候很年轻,什么都没有,可是有勇气,会叛逆,觉得这样的女人太窝囊,发誓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毫无尊严毫无志气的生活……离开的时候,柳月蓉十六岁,现在她也不过才二十岁,但是离开家越久经历得越多越觉得孤寂便越是想念家乡越觉得母亲的那份爱其实很纯粹,越是纯粹越明白了她那份爱的珍贵……但是那时候她还小,心还太大,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纯粹,等她快要懂得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回不去了……心事重重的绣着花,拔针的时候不觉微微用力,指尖微痛,几不可见的细针刺破指尖,一点纤细的鲜血掉落在绣了一半的锦帕上,顺势侵染了花旁边的小字。
那是用极细密的黑线绣的一首小诗,字迹很小,在大簇花群之下,几不可见:
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
纤细如眉的鲜血落在人生只强欢的“欢”字上,不禁微微一愣。嘴角一勾,微微擒起一抹苦笑,淡淡的苦、淡淡的笑、淡淡的倦……连悔恨,都是淡淡的,就如那薄淡雾气中那月下玉兰氤氲而成的那一点幽,虽清虽淡,却早已沁入了玉兰的骨髓……亦如那玉兰,花开不经意、然看过它的人,终难以忘怀……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几乎快要失去的时候才真真懂得什么叫做珍贵……而今,关于母亲的一点记忆就深埋在脑海中,越发清晰的侵蚀着自己便越是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多陪她一点点,哪怕是多说一句话多唱一首歌多坐一会儿……为什么那时候就那么心急想要飞呢?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情乱了,便无心其它,正想将针线收起来……窗户“吱呀”一声响。
“如此春风和煦夜晚,我们的月蓉如此心事重重,岂不枉费了大好春光?”一人踏着悠闲的步子挑帘而入,纤纤如女子妩媚多姿。柳月蓉放下手中的针线盒,闻言温颜回头,一缕子头发略略零散了下来,她伸出白玉般的手,不徐不慢轻轻挽好,对着来人微微一笑,“既是夜晚,秋玉骨秋公子难道不怕扰了月蓉清梦?”她嫣然的笑,“秋公子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晚?”自从那日柳月蓉撞破了秋玉骨不是端木清鸿的第二天,她搬来了云来客栈,而秋玉骨也仿佛不懂得什么叫做男女授授不亲脸皮奇厚的每日跑到柳月蓉的房间里坐上一两回,有时候说会儿话,有时候带点珠钗食物等什么的东西,有时候却是什么都不说的静静望着她半晌……但他总是很会选择时间,却从未有如此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