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戏凤（美人吟）》肖公子

90、月破乌云花弄影（二）

　　惠帝二十九年六月，金陵东郊盗匪流窜，左军校尉王鹏举奉命剿匪，率八千左军禁卫驻扎金陵东郊，连带将茉莉等人所在的东郊别院也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避免冲突，茉莉叫玄衣卫全部撤回院内，起初十余日还相安无事，茉莉等人虽与外面断绝消息，但从驻守将士越发无礼的言语、行为中，也隐约猜测到形势发生了某种变化，果然，当夜收到王府侍卫飞鸽传书，康乐王府被重兵看守起来！
　　原来，赵明鉴并没有遵从惠帝原地待命的谕旨，而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为由，扣留御使，率大军继续北下，进入幽州境内，一场激战势所难免。惠帝一怒之下遣重兵将康乐王府团团包围，着丞相李子章携旨前往边关，收缴赵明鉴兵权，并入契丹协商议和事宜，同时又从地方抽调十二万兵马，其中七万调往妫州，由大将军李锐调遣，另五万由大将军之弟李钧率领，同李丞相一道入北疆，暂代赵明鉴职。
　　大将军李锐驻守的西部边线形势也紧张万分，西周与契丹结盟似成定局，西周士兵屡屡挑衅生事，大战一触即发。西周占据有利地势，关塞险要，易守难攻，除非西周大军主动出战，否则南陈很难取得进攻主动权。李将军对西周作战多年，深知其中道理，陈兵关上，以静制动，不敢稍有懈怠。

　　六月的金陵，天气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茉莉叫人在树荫下摆了张软藤椅，合身蜷在上面，神思忡忡，手中反复把玩着一物。这东西呈碧绿色，方形，比手掌略小，似是竹片，却又比寻常的竹片重得多，上面刻一朱色“令”字，线条粗狂豪放，除此毫无起眼之处。若非罗肖将它交到她手中时的郑重之色，茉莉并不相信这小小的一枚竹牌能号令长江一线大小绿林帮派。
　　当日罗肖离京之时，忧心忡忡地将这枚赤绿令交予茉莉，要她以防万一。茉莉诧异之余又感动于罗肖一番情意，想来推辞罗肖也是不允，便收了下来。当时茉莉曾问罗肖如何得到这赤绿令，罗肖却极为自负地一笑，言道他们师兄弟闯荡江湖多年，难道只博得个虚名？
　　茉莉看着手中的竹令，又惦念起罗肖，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
　　“小姐，依属下之见，王爷、王妃不会有危险，不必担心！”赵正候在一边，见茉莉颦眉久久不语，以为她担心王府安危，便出声劝道。
　　“哦？”
　　茉莉扬扬眉轻笑道：“说说道理！王府此刻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呢！”
　　赵正近前两步，淡淡道：“圣上派兵包围王府，不过是威胁公子，好叫公子不敢轻举妄动，并非真的要对王爷不利！
　　近年来，圣上虽忌讳公子，却也清楚公子的底线，说到底在南陈江山社稷问题上，他们君臣还是有共识的，公子虽参与朝廷内部争权，但是外辱当前，不会置南陈安危不顾！假如王爷王妃有什么不测，公子拥兵关上，那后果不堪设想！况且王爷为人厚道，也曾为南陈出过不少力，圣上如果要对王爷不利，定会引起朝廷非议，皇上虽不是什么明君圣主，以上种种还是能料想得到！”
　　茉莉微微颦眉，沉吟道：“有几分道理！不过，皇上派兵包围王府很大部分原因是恼恨大哥抗命不遵！大哥此番作为，正犯了兵家大忌——拥兵自重！自来上位者最是忌讳边关武将违令不遵，当今圣上非容人之辈，此次即便大哥得胜归来，后果也堪忧！”
　　茉莉眯着一双美眸，上下打量赵正一眼：“瞧你这几日神情紧张，依你之见，我会有什么危险么？”
　　赵正和茉莉目光相触，略带不自然地避开，说道：“皇上一直反对与契丹开战，很可能趁此僵持之际与契丹达成协议，莫顿觊觎小姐已久，届时小姐势必会被送去契丹！”
　　茉莉闻言，微微摇头，蜷在软椅上，沉吟不语。
　　“小姐走吧，若再过几日您被接到宫中，便是想走也不成了！公子离京时再三交待要以小姐安危为重，公子既有此交代，必有万全之策，小姐大可不必担心！”
　　茉莉坐起身，双手托腮，正色道：“倒不是怕连累大哥，只是觉得还不到这种地步！嗯，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种局面！
　　西周兵权三分，如果萧慕华全力攻陈，必有伤亡，势力也会消减，很可能会被恭亲王、淳亲王趁机吞并，从而导致西周朝廷政变，这一点难道萧慕华会想不到？
　　再者，即便萧慕华和契丹结盟，兵力上虽优胜于陈，但南陈倾其举国之力，又有姑丈和大哥为将，李将军统兵多年，素有威名，大哥虽年轻，但也是赫赫军功，多谋之辈，这一仗如若打下来，胜负尚是五五之数！嗯，退一万步，南陈战败，那契丹和西周也只能算是惨胜，情况不会比南陈乐观，他们或许会从南陈抢走几个州，但耗费如此大的代价，只得到如许可怜成果，未免得不偿失！
　　而且，大理与西周，南陈相邻，其意不明，战乱若起，定然坐收渔人之利。萧慕华如此精明之人，我怎也想不通他这样做有何目的！”
　　赵正听罢，低头深思半晌：“小姐所言极是，不过属下仍觉得应该有所防范！”
　　茉莉扬了扬手中的赤绿令：“放心，我有自保之道！”
　　赵正瞄了眼茉莉手中的东西，眼中闪过疑惑之色，但茉莉不多说，他便不问。
　　茉莉闭目躺了一会儿，忽又睁眼问道：“其实以你的资历见识，加上大哥的提携，封将入仕不是难事！这次出征，大哥却将你留在京城供我使唤，说实话，你心里有没有怪我碍了你的前程！”
　　赵正微微笑道：“小姐多虑了，赵正志不在此！小姐的安危重于一切！”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做！”
　　茉莉倾身，盯着赵正眼睛认真道：“如果说是报恩的话，你几次舍身相救，早抵得过我幼时的点滴恩惠！放你自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赵正也抬头直视茉莉，眸色深暗：“属下幼时立下心愿，追随公子、小姐一生！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噢，那倒没有！”
　　茉莉打着哈欠，躺回椅中，眼皮越来越重：“只是觉得亏欠你很多！唉，实在想不出能补偿你什么！美人？金钱？官位？罢了，随你吧！”
　　赵正神色稍稍缓和，看着茉莉睡意娇憨之态，眼中泛出丝丝笑意！
　　这时，流云端着两碟点心和一杯茶过来，赵正接过唤道：“小姐，先饮了这杯茶吧！”
　　“喝什么茶啊！”茉莉嘴中不满地咕哝着，但还是伸手接过茶杯！
　　微带苦涩的草药味飘来，茉莉皱着鼻子睁开眼，将茶杯推开，盯着赵正叫道：“什么东西！”
　　“消暑茶！”
　　茉莉嘴角撇了撇：“能不能不喝？”
　　“小姐还是喝了得好！”赵正再次将茶杯送到茉莉眼前。
　　“我不想喝！”
　　“小姐您一定要喝！”
　　“赵正，你真讨厌！”
　　茉莉不满地大声叫道：“你找大哥去吧，我不要你伺候！”
　　赵正不以为意，坚持要茉莉饮下消暑茶：“等公子回来，小姐跟公子说好了！”
　　“赵正，你好没良心，只听大哥的话！”
　　“小姐好事赶快喝了吧，等会凉了就得换一盏！”
　　“我不要，好苦……”

　　利器交鸣声打破夏夜的寂静空旷，茉莉慢慢披衣起身。能避过重重右卫军，闯进东郊别院的绝对是高手，不但避过右卫军闯入东郊别院，且一路闯至她闺阁附近的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茉莉秀眉微颦，穿戴整齐，走至窗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的打斗。院内已有十来个玄衣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只是被人拍中穴道，并无伤亡，显见是来人手下留情之故。
　　赵正手持长刃，和小七、小八等几个好手站成一排，阻住来人去路，喝道：“蓝天涯，你休要欺人太甚！上次放你回洞庭，已是网开一面，若再纠缠不清，休怪我等无情！”
　　不速之客缓缓拉下面巾，露出一张魅惑众生的面孔，一双眸子寒光点点，映得夜色也冷清几分。
　　“让开，我不想伤人！”
　　蓝天涯斜睨赵正，冷冷吐出几个字，浑然未将赵正等人放在眼中。
　　赵正众人被蓝天涯的傲慢无礼激怒，冷笑连连：“你休想！我倒要看看你蓝门主是否真有通天之能，能收拾了我等兄弟！”口中连连作哨，东郊别院的众玄衣卫迅速聚拢在周围，小七、小八等人执兵刃率先迎上蓝天涯。
　　蓝天涯武功虽高，但因有所顾忌，束手束脚，赵正看穿这点，冷笑一声，指挥众人猛攻，不甚防守，四周一片光影，剑势纵横，蓝天涯登时险象环生。忽然“哧”的一声，蓝天涯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利刃贴身而过。
　　蓝天涯退开几步，神色幽冷，缓缓抽出手中一直未出鞘的长剑，众人但觉眼前一花，森森寒气扑面而至，任谁也知此乃是难得利刃。
　　赵正毫无退意，紧了紧手中长剑，吆喝众人再度围攻而上。只听得“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蓝天涯剑舞银蛇，身形飘忽，兵刃交处皆断于他手中宝剑。眼见蓝天涯便要破围而出，赵正当即抛下断剑，和众人退出几步，一支弩箭队迅速上前，一阵箭雨激射而出。蓝天涯挥出一片光影，断矢残箭纷纷落地，趁着玄衣卫抽箭搭弓之际，身形晃动，在赵正还不及反应时，掌风当胸欺到。
　　忽一物挟劲风直逼蓝天涯，来势凶猛，蓝天涯只得撤掌，侧身避过，于此同时清幽的嗓音响起：
　　“蓝门主，还请手下留情！”
　　蓝天涯闻声身子一僵，慢慢转过身，目光紧紧锁着廊下之人，仿若石化。
　　赵正险险逃过一劫，暗吁口气，见茉莉现身，便不再围攻，指挥众人收起兵刃，站立一旁。
　　茉莉远远望着对面之人，恍惚中间不知身在何处，直到一阵凉风徐来，才拉回纷扰的思绪，侧目看了看眼前的局面，向赵正挥挥手：“且退下吧，岂有如此待客之道？”转向蓝天涯摆手打个请式：“蓝门主请吧！”言罢不理会众人，自顾向厅内行去。
　　茉莉蜷于藤椅中，左手支颐，蓝天涯站在门口，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语。
　　忽明忽暗的烛光下，蓝天涯神色晦涩落寂，脸色也有些苍白憔悴，但即便如此也难掩其卓尔不群之色。茉莉乌鬓云烟，颜如舜华，一双澄澈水眸，仿佛看淡了世间繁华。两人分明只有十步之遥，却让人觉得隔了千山万水，飘渺得无从把握。
　　久久，蓝天涯开口打破沉默：“澈儿，跟我走！”
　　“跟你走？”
　　茉莉轻笑一声，眼中尽是戏谑嘲弄之色：“蓝天涯，到此时还说这种话，你不觉的很可笑吗？”
　　“澈儿！”
　　蓝天涯眸子闪了下，几分哀求地望着茉莉。
　　茉莉看着蓝天涯惨白的脸色，心中一痛，那些刻薄尖刺的话语再也无法出口，眼中一片朦胧，良久，幽幽叹道：“你总是要我跟你走，而我也总受不了你的蛊惑，不顾一切地跟你去了，只是最后总是以我的狼狈逃离告终！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这里，虽然我一度任性地抛弃了它，可它总在我最困顿的时候收容我，我再也找不到置身事外的理由了！那重兵围困下的王府大院，狼烟烽火中的一抹人影，就是我的羁绊！”
　　“你……你走吧……我不想去怨恨你，也不愿纠结于过往，我们……我们终是无缘……”
　　蓝天涯心中恐惧至极，他宁肯她怨他，恨他，不管是爱是恨，至少她心里还有他，可此时茉莉淡淡的神情让他无所是从，他仿佛能感觉到她在渐渐离他远去，远得他今生再也无法牵住她的手。
　　“澈儿，你根本不喜欢这里的勾心斗角，这样的日子你能委屈一生？况且，你本就不属于这里！”蓝天涯走近两步，轻轻握住茉莉双手，恳求道：“我此次是来救你走的，有些事你尚不知情，你的处境远比你想象的危险！澈儿，你信我这一次好么？我不勉强你待在我身边，只求你平安而已！”
　　茉莉定定望着眼前之人，那些懵懂情愫、轻歌怒马岁月恍然间变得遥不可及，心中满是苦涩。
　　“我不能跟你走，我已经答应了他，要等他平安归来！”
　　蓝天涯神色瞬变，冷然睨着茉莉：“赵明鉴，又是赵明鉴！澈儿，说来说去你总是为了他！”
　　茉莉见蓝天涯神色不善，戒备地退后两步：“你究竟要怎样？”
　　“我要怎样？”
　　蓝天涯轻笑一声，歪头瞧着茉莉：“澈儿，你想过没有，从来都是他要将我怎样！无论什么时候，你心里总是偏向他的！”
　　“澈儿，你信不信？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你和他也不会有结果！”
　　茉莉大惊，听他言语，似乎有什么事发生，赵明鉴远在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是……便是……想到此处不禁手足冰冷：“你……你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蓝天涯却妖娆一笑不再回答，轻抚茉莉纤手耳语呢喃：“澈儿，你信不信缘？这一次它又将我们绑在了一起，你说我怎么会放手？”
　　茉莉思绪不定，忽觉手中有异物，垂目看去，竟是她自幼佩戴的碧玉佩，此玉遗落后被杨坚拾起，杨坚临终前又归还于她，她昏迷再次回到栖霞山庄时此物已不知所踪，当时遭逢变故，伤痛之极并未在意，此时却被蓝天涯送还，而他手中另有一块，同样通体碧绿，光泽暗蕴，两块玉佩合在一处，天衣无缝，竟然是一龙一凤穿云呈祥之形。
　　茉莉惊异不定地看着蓝天涯，此玉自她被康乐亲王夫妇收养时便随身携带，很可能是她亲生父母所配，然而蓝天涯却有这玉佩的另一半，那他和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他会不会和她的身世有关？
　　“你从何处得来此物？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蓝天涯仍是不答，轻吻茉莉脸颊柔声道：“澈儿，你既不愿走，我不迫你，等机缘到时，我再来寻你！你自己保重！”冲茉莉一个璨笑，长啸中纵身而去。
　　茉莉满腹疑虑，怔怔望着蓝天涯消失的方向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