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菜子的番外集结地》旷宇

1、相到一只怪

　　天——将明未明。

　　天——尚未亮。

　　大拇指把右侧键一按，屏幕黑了，夏沧叹了一口气，“算了。”

　　汽车轮子压过地的声儿清晰可辨，周末的大清早几乎没有人往来走动，街面悠悠窅窅，晨色朦胧，路灯的红艳在一点点的靛蓝中显得分量刚好。

　　这样闭眼开的路况，江易还是开得很专注，但这份专注也能刚好顾及到边上的夏沧。

　　“怎么了？”

　　夏沧话在舌头前面，又缩了回去，想老郑昨天破天荒亲自加了一个班，朋友圈就发了一张从单位楼道窗户拍出的一勾弯月高悬的照片，还配了几个矫情文字“夜，下班”，天天支使她加班的人，想想自己还从来没有发过“加班”朋友圈呢，瞥了一眼边上的江易，觉得这样议论终归不妥，约莫这老郑是发给边上这位领导“表功”的，她自己给自己划了一条线，尽量不臧否单位人物，想想老郑这把快退休的年纪，还要“演”给比他小十来岁的边上这位看，年夜饭的时候，老郑意味深长的来了一句，“平时话里有什么高低，请大家担待，都是为了工作，工作是为了生活，我们生活最终是为了生存，”话里是一种又积极又消沉的辛酸，夏沧叹了口气，答道：

　　“没什么，本来想编辑一条朋友圈，第一句话就改了三次，算了，文书综合症，怎么改怎么别扭。”夏沧揉了揉眼睛，“唉，你说是天将明未明，还是天尚未明，未亮？来得装……”她说到这里“暗中观察”了一下，“那个叉，就是有文艺范来着？”

　　“你把你脖子上的工作证拿下来，和路灯拍在一起，再配个字就行了。”

　　“哪个字。”

　　“晨。”

　　“哈哈哈哈哈。”夏沧笑了几下，就慢慢缓下来，空气里飘忽着一种被看穿的氛围，身体各处渐渐觉得有些小不甘心，于是嘟囔了一句：“大boss，少刷朋友圈，才能更好更专注地为人民服务，多干实事。”

　　“‘敬事爱人’，关心群众生活也是实事。”

　　啊！
　　想，想……
　　抓狂，
　　又对不出来了……

　　“气！”

　　最后自己嚷了一声。

　　边上一声轻笑，是饶有清兴的那种。

　　夏沧嘟了嘴，真把脖子里的工作证吊在手里，比对着路灯弄了几张，在要配文字的时候瞥了一眼江易：“你为什么脖子上面不挂这个红通通的工作证。”

　　“你是去监考，我是去主考。”

　　“今年我们单位招几个？”

　　“八个。”

　　“这么多。”

　　“15分钟一个，你也要考个120分钟。”

　　“面试三取一。”

　　“哦，嗯？啊！”夏沧脸唰地一下红了。

　　——对啊，只面一个还面个毛线啊，天啦噜，秀双商——

　　她一直对江易这个数学系的耿耿于怀，结账买单能一下心算到个位数，她有时候会飘忽到传宗接代这个问题上去，若是理科不行，她岂不是要背锅。

　　想到这里脸感觉脸有些烫。

　　啪的一下把车副驾驶前方的遮阳板里安装的化妆镜打开，照了照，眼珠子轱辘一转，看到自己有些泛红耳根还有黑眼圈。

　　“怎么了？”

　　不好太暴露自己的内心，她勉强感叹：“我的人生生不由己，你却执掌他人生杀大权，有点悲观。”

　　“我执掌不了生杀大权，考试中心每个考场安排八个考官，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除以六算面试分数，有两个考官是从周边市半夜抽签调过来的，现在公务员考试都是公正透明的，而且打分相差太大还要作废，好了，不悲观了？”

　　从悲观中迅速整顿思路，夏沧边听边竖了起来，“涨姿势了。”

　　这一抬头，不免注意到路上移动着的深色职业装，一个个面部表情带点肃杀，夏沧知道快要到面试考场了，面试年年都是如此，只是天气微阳，快出了春，说凉不凉，空气润润的，就套一件职业装总有些单薄，再加上额外的紧张，总感觉是有些冻着的一群人。

　　面试安保工作做得最严，虽然江易的车头有通行证，夏沧还是把自己的工作牌贴在了车窗玻璃上，保安甩了甩手，夏沧就从那一对对惶恐而又不安的眸子里面擦过去了。

　　车刚挺稳在学校操场边上，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江局”。

　　江易转过头，

　　“吴主任。”

　　“对了，你们今年我看招得也不少。”

　　来人个子不高，靠在车边上，手上提了一半根烟，轻轻吐出一口气，两人说话间握了手，那个江易叫吴主任的人从西装里又抽了一根出来，敬了一根烟给江易。

　　江易显然有所迟疑，不过只一瞬，接过来，微低下头，脖颈连着背脊微微收紧，就着他手上的打火机点燃了。

　　夏沧知道他大早上的没有抽烟的习惯，但约莫着是不好推脱，她向江易眨了眨眼睛，示意要先走，只是江易没捕捉到，却给这个“吴主任”捕捉到了，向江易提了提烟，示意她的方向。

　　夏沧感觉有些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同江易眼神汇合之后，就朝他挥了挥手，礼貌而又专业的微笑：“领导，你们先聊，我先去考场了。”

　　监考是提前知道考场的，因为只接触得到进入面试前的考生，所以不需要提前抽签，各单位派来的也都是所谓的“熟手”，这活不是“老面孔”基本也不敢派，只是每个考场的纪委监督每年都不一样。

　　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夏沧在单位忙得半死，跑来考试中心没两年就接到最繁琐的任务，既要核对身份信息，又要负责存管通信工具，还要负责考试期间学生进出候考室的证件收发工作，总之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也好，9个多小时没有通信工具，要是没点儿事做，基本也要犯一点神经过敏。

　　奈何组长很温和，老师长，老师短，夏沧这种脸皮，也只能干活。

　　他们单位就大唐和她在一个考场。

　　大唐因为体型原因负责场控。

　　万一有个把考生夺门而出可以立马拽住。

　　据说有一年有个考生在等候室里突然大叫，要不考了，拽起东西就夺门而出，保安在外面不知所以然，一直让跑到大门口，后来设置了这个岗位，说是虚设吧，好像关键时候也能派到点用处，比如：

　　“夏沧！”大唐走过来，领导式的一唤。

　　夏沧正认真在排身份证，这一批考生真是自来熟，上来三十分钟吵得考场一团糟，组长恫吓了要取消资格都没有用，被他换得思路一乱，皱着眉头瞧他，干什么？

　　“他们说女厕所听见有电子产品的声音，说里面有人在用那个，”他在胸口比了个手势，“那个哺乳期，你，你去，给搞个小教室。”

　　夏沧皱了皱眉头，“里面那么吵，马上要抽签了，我活还没干好，你换个人去。”

　　大唐喜欢在外面摆威风，吼了一声，“你干嘛，当然你去，难不成还换我去。”

　　无端被这么一吼，夏沧有些窝火，抬头想怼，前面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先别争。

　　手的主人背着踱进了考场。

　　组长还在拿着话筒喊不要吵。

　　夏沧就听见考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这个人个子不高，却不怒自威：

　　“大家走到这一步也是不容易，考场是个严肃的地方，考场纪律也是很明确的，不要因为违反考场纪律遗憾终身。”

　　里面鸦雀无声了，之后听见组长如释重负的声音，“我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今天这个考场的监督，大家如果觉得有什么违规的地方，可以直接向监督反应。”

　　夏沧抬头看见那人走出来，她觉得这个好像就是今天同江易敬烟的那位，但脸盲综合正犯了不敢断定。

　　那人看了她一眼，“我来替你一会，你先去看一看。”

　　“好，好的。”

　　——这才是办实事的态度！——
　　夏沧给了个眼神给大唐品品。

　　料理完考生的哺乳期问题，她回来看大唐已经同那几位在门口攀谈起来，那监督把考生的身份证排得很整齐，女生的放一排，男生的放一排，看见她回来了，向她点了点头：“出去一共九个，刚才组长来说，男女都是最多五个人。”

　　“好的，谢谢监督。”

　　如此细腻而利落的交待，让人觉得很是舒服，不像大唐，事也不干，惯能支使人，在办公室里像个正常人，一出外派就必得装模作样一番。

　　大约是觉得适才同夏沧呼来喝去有些不对，大唐就主动过来套近乎，夏沧应了几声，就回包里拿了自己准备的咖啡条出来，递给大唐一个，也递给刚才那个监督，他也没推就，很自然的就接了。

　　工商局和劳动监察的人话最多，偶尔也会询问一下夏沧他们的政策。

　　夏沧一边收身份证，一边听他们做各单位交流，自得其乐。

　　看得出都想套那监督的话，听听纪委的秘闻。

　　只是那监督像个倾听者，话真是极少。

　　喝喝咖啡，早晨已经面试掉六、七组。

　　大家正闲着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面试完下楼的姑娘直往这里走。

　　大家都吓了一大跳，远远喊住她：

　　“你，你不能再往里走了。”

　　组长是第一次做组长，吓得从里面奔出来，拦着问干什么。

　　那姑娘神色有些亢奋，拉着组长说了什么。

　　待回来，组长神情也有些异样，对着门口的众人：“监督你真是好魅力啊，多了一个‘迷妹’，那姑娘是回来问你是什么单位的，说好崇拜你啊。”

　　“天哪，面试还能顾得到这些！”不知道谁嚷了一句。

　　“这年头小姑娘真是不一般啊，”

　　都以为监督要板脸，只见他笑笑，也不言语，更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

　　夏沧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位除了长得很正气，还生了一双悠窅的眼睛。

　　一天的监考本来很无聊，但就在各单位的秘闻中闲适地度过了，到下午工商局的某位实在忍不住，就对着那位监督，“听说某某医院心内科的主任调查了他大半年了，真要抓起来一点风声的没有，当天还在医院里面开会的时候你们纪委抓的人。”

　　那监督稍默了一段：“现在这些大项都是周边省市的纪委来调查我们市，也是一种信息化的手段，提升质效。”

　　夏沧觉得这回答其实同“别问我，我不知道”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回答得太妙了，还带了点科普在里头。

　　那工商局的老兄显然是对这类非常有兴趣，其实所有人都对这区域大事感兴趣。

　　“听说他们家里有几套房产也抄出来了，他老婆也是×医院的主任，她老婆的钱你们也抄么？”

　　夏沧觉得这问题问得显然很没有水平，但那监督挺有风度，也不失礼：“这问题我倒不好回答，你们看过《人民的名义》么？我打个比方，里面有一段……”

　　大家都很认真的在听，听完涨了知识，也不觉得他“泄露”了任何东西。

　　里面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考生，还剩最后一组，有个姑娘从里面走出来递了张身份证给夏沧，这姑娘抽签抽到最后一组也不是幸运了，硬是从早上坐到了现在，来来回回夏沧看她去了五六次洗手间，因为名字特别好记，叫汤月，所以她这个脸盲星人记住了，黑色短裙，肉色丝袜，腿都僵了，一看也是不惯穿着高跟鞋的，培训机构太套路了，夏沧这么多年的监考经验告诉她，不穿可能比穿的分数要来得高。

　　啪！！！——

　　才走出去几步，就摔了。

　　爬了几下愣是没有爬起来。

　　所有人都过去，扶起来只能勉强一个脚掂着靠墙。

　　透着丝袜都能看出来脚踝肿了。

　　眼角里都是泪花。

　　今天安稳到现在，临了竟然来了这么一出，着实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组长个子小，声音有些急，刚才还感谢大家配合她第一次做组长，没想就硬是没有“风平浪静”。

　　这个叫汤月的考生只是眼角有泪，面上时不时一皱，定是很疼了。

　　“老师，我想考试。”

　　话里近乎是祈求。

　　怕他们不给考试了。

　　那监督：“你不用担心，只要你觉得可以，条件允许，一定让你考完。”

　　说完对着夏沧，“这是最后一个考生，麻烦送上去，待会你就等她直接下楼吧。”

　　夏沧点了点头，汤月勾着她慢慢走，夏沧替她拎了高跟皮鞋，从楼梯上二楼考室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向她表示感谢，夏沧觉得这孩子真不错，边扶着她边鼓励了两句，路过考场看见玻璃船都贴了纸，原本还想瞄一眼江易“考官”的状态，想想还是算了，同汤月示意一下她在楼梯口等她。

　　汤月真是疼得厉害，刚摔的时候脚踝那里木着，现在一阵一阵地疼上来，就像脉搏动跳的频率，原本是笔试第一名，现在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除了疼还想了很多，怕考官认为她是一个不稳重的人，这么要紧的场合还摔跤，印象分就先打了这，这样想想眼泪更在眼眶里打转，她从刚才陪她来的老师手里那过高跟鞋。

　　她还想再试试正常地走进去，她想了想，只要她能坚持得了十步。

　　前面的考生出来了，考室里出来了引导员：一号进来。

　　她咬了咬牙。

　　踏进去三步，钻心的疼，腿不听使唤。

　　她甚至忘记了说：“各位考官，下午好。”

　　无端这么停住，趑趄不前。

　　“怎么了，麻烦引导老师看一看。”

　　引导老师来扶她，她勉强踩了地，“不好意思，各位考官……刚才摔了一跤，把脚扭伤了。”

　　她抬头想致歉，看到考官都望着她，无端的紧张又起，坐在最中间的年纪不大，只是眼神凌厉，她羞窘难当，又再次道了歉。

　　引导员扶了她坐下，脑子一片空白，勉强能把题目看进去，不知坐上谁说了一句。

　　“摔得挺厉害的，这样看着都肿了，还是太紧张。”

　　主考官示意了一下，“没事，开始吧，面试还是以答题质量为主，不要有别的负担。”

　　这话很有力量，汤月抬头，一下子就坚定了起来。

　　答题出奇的顺利，出了考场才觉得又疼起来，刚才那个扶她的老师在楼梯口等她，那着一个牛皮纸封住的手机递给她，她全身有一种懒涣的感觉，袭上心头，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夏沧看到这么个哭法估计是摔疼了，发挥不好情绪激动。

　　这点“共情”的能力没有她也不是夏沧了。

　　扶着她拍了拍背：“走我们出去，快打电话给你家里人，先去看，要不要给你喊120先。”

　　这个叫汤月的姑娘摇摇头：“谢谢老师，没事，我妈在隔壁旅馆里，我待会自己去。”
　　夏沧也不勉强，点了点头，“啊，那我们慢一点。”
　　“恩，我估计考不上了。”
　　“不会的。”
　　“老师，我不想考不上，主考官真的好帅啊。”说完更是呜呜呜地哭起来。

　　夏沧一愣。
　　——这尼玛——
　　——什么鬼——
　　——摔成这样还能看谁帅不帅——
　　——等……主考官是谁——

　　ヽ(｀⌒)

　　她“唔”了这么一声表示听见了。
　　带着那么一种无法表达的不舒服去停车场找车。

　　看到江易和监督两个人又点了两支烟，她肯定了早上和江易打招呼的就是和她同考场的监督。一天下来已经很熟了，夏沧对这监督的处世作风极有好感，甚至颠覆了她这么多年对纪委人员的刻板印象，于是远远地就同监督挥了挥手：“监督大人。”

　　听见她的称呼，那监督略低了头，雍雅一笑。
　　用半熟方言道：“真是的。”

　　江易伸出手去，“那吴主任，我们先走。”

　　江易一路上有些闷闷的，像平时默处的状态，夏沧就把今天有个姑娘冒着面试分数快要被取消，违反纪律的危险要奔回来问这个监督是什么单位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他们问了他好多问题，他都没有正面回答，还以法制栏目啊，《人民的名义》这种耳熟能详的例子来回答，真的是拓宽见闻。真羡慕你有这样的朋友。”

　　她看了看江易，脸色有些不太好，“怎么了，你们其实不熟是不是，今天早上我一刹那还差点从你们身上看出那么点‘基情’。”

　　“见过一次。”

　　“哦，那就是不熟。”

　　“嗯，因为你的‘监督大人’当时是监察室的组长，拿灯照了我几个小时，并就几个问题对我进行了反复‘拷问’，所以不能算不熟。”

　　他陈述完这一段，说完找了个地方先停了车，转过头看着她。

　　夏沧把两颊的空气抽干了。

　　——这两个是真·演员——
　　——起码她这个“内人”没看出什么痕迹来——
　　夏沧感叹他们这样的人，即便前头有什么，当面真是一点都不露出来，可能就像老郑说的，工作归根结底是为了生活，能把事业和恩怨分开。

　　感觉江易适才蹦出来的“监督大人”语气虽然没有起伏，但并不是很舒坦。
　　“等一下，领导，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夏沧有一种筋肉舒张的快感。

　　江易侧脸瞧了她，没有表示否定。

　　“真的吃醋了！”

　　夏沧内心的小人一跳一跳的。
　　这真是太难得了。
　　——单方面吃醋不愉快——

　　江易若有所思，“我是第一次体会完全在他人的气场之下，我原本以为他比我大些，后来才知道他与我是同年的。”
　　“我的天，”夏沧一本正经的感叹，“我觉得你比你这个年纪的人成熟，他比你看上去还成熟干练。”

　　江易眼神略沉。
　　夏沧拍拍他，“说错话了，其实想说比领导你看上去要老。”

　　江易看了一眼，发动了车子，打了转向灯，侧到一边看着后视镜：“加个大人。”

　　“什么东西？”

　　问了一声，江易没有回答。

　　夏沧愣了半天，才略有点反应过来。
　　——难道是——
　　——领导大人——

　　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哈哈哈，不会吧，领导大人……你居然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江易：“……”

　　“哈哈哈，领导大人，你看，日本晚樱好看么？落了一地呢，哈哈哈。”

　　车轮子滚过道旁堆着的樱花花瓣，已是四月初的天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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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于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