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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已正己心 ...

  •   谢道韫挺直了背脊,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双眼中迸发出一丝炙热。

      “何故如此?”王羲之重复相问。月色幽幽,天地很安静,偶尔飘来一阵微风,拂开了飘逸的衣摆。

      谢道韫肃容道:“名士聚会,儿媳心向往之,欲一睹名士风采,望阿公应允!”在夜色中,她的身影很纤细,但身上的气质,却有如凌云之鹰,端的是巾帼之风。

      “好!”王羲之大笑,满意地点头,又道:“我与太白、丹丘、子瞻纵酒高歌,你此时不便去,待明日我邀他们来家。”

      谢道韫心中一颤,藏在斗笠下的脸上浮现笑容,再次躬身拜了拜,声音中隐含一抹激动:“儿媳静候阿公与各位先生!”

      其实,真正说出口,一点也不难。虽只踏出第一步,但她看到了希望。

      在另一侧,闲庭居内,颜诺依踏上一座阵台,与旁边的侍者说道:“我去唐朝。”她细细地瞧了瞧阵台,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淡淡光泽闪灭,她一闪而没,消失在阵台上。

      霞光点点,似在星空中穿行。再现时,颜诺依出现在另一座阵台上。这是属于唐朝的闲庭居。

      她踏下阵台,大致地扫了眼周围,便欲出去,瞧一瞧此地的风俗。唐朝出过女皇帝,相较而言,风俗更为开放,她想寻志同道合者。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在一间诗社,有人在高歌。那人显然是喝多了酒,声音断断续续,尽显醉态。

      颜诺依驻足,倾听着那个醉酒之人念的诗。

      “又是这个杜子美。”门外,有少女捂嘴轻笑,娇俏可人,飞快地向诗社瞅了眼,与身旁人低语:“千古以来,文人大多怀才不遇,一支笔,一张嘴,批判古今未来,贬他人傲己身,一副清高模样。”

      一个素衣少女浅笑,明眸雪肤,与人耳语:“当今诗人、词人,大多是徒有虚表之辈。当不成官,便是怀才不遇,便是朝堂黑暗。”

      “都少说两句。”一个女子莲步款款,年纪约摸二十来岁,娇笑着道:“否则,人家大笔一挥,写下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千古骂名,便落在你我头上。”

      三女咯咯而笑。她们全都着轻纱,或抱琵琶或拿瑶琴。依其穿着打扮,当是三名歌伶,入闲庭居助兴而来。

      颜诺依本已从三女身边走过,得闻这几句话,步子一顿,旋转过身体,微笑道:“三位谈论的,可是与李太白齐名的诗人杜子美?”

      唐朝诗人杜甫,字子美,同李白一般,是而今唐朝最出色的诗人。

      “就是那个杜子美。”那个素衣少女笑嘻嘻。她有点泼辣,上下瞅了瞅颜诺依,磨了磨雪白的牙齿,整个人如同盛放的玫瑰,“怎么,你为他不平?”

      颜诺依微微一笑,诚挚地邀请:“我们去诗社说,免得扰了他人雅兴,如何?”在此地争论,人来人往,也是多有不便。

      “还怕你么?”素衣少女秀眉一扬,也不顾余下两人的反对,挥了挥长袖,先一步走入诗社,瞧见里面的状况后,拧了拧眉头。

      颜诺依撩开珠帘,不疾不徐地踏步进门。她随意瞥了眼,寻了个空地坐下,见桌上有一个空的夜光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伸出舌尖尝了尝,忽觉味道极好,便仰头一饮而尽。

      诗社内,杜甫喝得烂醉,隐约听见声响,睁开迷蒙的双眼,醉态很深,“你们?”他显然有点迷糊,眨了好几下眼,翻了个身又睡去。

      颜诺依开门见山:“三位似乎对杜子美有偏见?亦或者说,是不喜文人?”以她所见,歌伶与文人,并没有交集,不该结了仇。

      “我不厌文人,只厌文士风气。”素衣少女嗤笑道:“一张嘴道古论今,一支笔书尽天下。多少不平之事,由他们所写?多少颠倒之事,由他们所书?”

      “片面了。”颜诺依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上几个世界,她亦是如此偏激,因一己之恨,因所见之憾,因心中之愤,而偏对世间男子。

      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的想法实在偏激,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得不大全面,以为天下男子皆不过如此。如按她当时想法,那么众师祖皆在列,还有伊尹、伊景佑、慕悠凌、萧清羽……

      清羽……她脸上的笑容一敛,心口微微泛起一丝疼,虽然很轻很浅,但却十分明显,令她无法忽视。

      当时种种,仍在她眼前,永存于心中。这个男人,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将永远烙印在她的心上,藏在她的心底最深处。

      “片面了。”颜诺依重复一遍,低低叹道:“如我当初,以偏概全,落在旁人眼里,当是十分无奈。”今时今日,她竟也遇上三个这样的人,再结合自身经历,不禁摇头一笑。

      “文人有所迂腐,亦有所风骨。”她沉思着,又道:“有人编排乱言,亦有人秉公直书;有人空口羸弱,亦有人弃笔从戎。何以盖章天下文人空口白话、欺世盗名?”

      素衣少女拢了拢秀发,指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杜甫,笑嘻嘻道:“那这个杜子美呢?念着爱国诗,忧着百姓危,结果日日买醉、空口思虑,又有何用?不若参军入伍,一全心中之志。”

      颜诺依不假思索,正色答道:“世间报国之路,非参战一条。杜子美已四十有四,又是一介书生,上战场用处不大。如实记录战情,以诗振奋人心,给后世留宝贵财富,这才是他的价值。”

      “而且,”她顿了顿,又道:“指责他之前,你又做过什么?”

      素衣少女沉默片刻,又问:“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呢?”她扬了扬眉,小脸上一片肃穆,嗤道:“商女唱一支歌,底下宾客满座。若无宾客听,商女岂会唱?为何单单斥商女不知恨?”

      “将‘商女’改成‘闲客’,将‘唱’改成‘赏’,如此岂能不行?”她又道,眼神带着一丝凌厉,质问道:“偏生要称商女,给予这千古骂名!莫非在他人眼中,我等歌伶既不爱国,又身性卑贱?”

      “怎会?柳如是亦为歌伶,但胜过世间多数人。”颜诺依微微一笑,正色道:“评判一人高贵或低贱,不在于身份,不在于工作,而在于人格。”

      “你也是个通透的人。”素衣少女扬了扬洁白的下巴,笑得分外灿烂。她眼珠子一转,笑语嫣嫣:“但天下大流不同,权则贵,贫娼则贱,岂能由你一言断之?”

      “正是如此。”那名年纪稍大点的少女点头,眼睛很大很亮,脸蛋白里透着粉霞,一举一动中柔媚无骨,娇笑着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而我三姊妹是娼伶,在天下人眼中,如何能等同相论?”

      “人以人格分贵贱。”颜诺依肃容道。但话一说出口,她唯有轻轻摇头。正如这个女孩所言,一个人的想法不重要,当以天下大流为主。

      主流瞧不起她们,她们走在外面,纵知自己不卑贱,仍会遭人异样眼光。

      她忽然想到谢道韫的那句话: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你我独自清醒,不仅无用,反增愁,不若一起沉睡!

      “以人格分贵贱?”素衣少女咯咯笑着,扬着洁白的下巴,伸出手摸了摸颜诺依的脸蛋,动作十分热情大胆,红唇微微一掀:“你当真如此认为?那好,我给你出一道题,看你如何选择。”

      她稍稍倾着身,一只手搭在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吟吟笑道:“倘若此刻出现一群山贼,欲对你我行不轨之事,你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我只是一个娼伶,你觉得我该不该牺牲自己保护你?”

      颜诺依一怔,脸色变了变,已明白了个中要害。

      那个年纪大点的女孩娇笑着说:“你是清白姑娘,名节重要着呢;我们不过是娼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纵遭恶霸玷污,也不过尔尔。”

      素衣少女坐正身体,脸上挂着浅笑,接话道:“你说以人格分贵贱,但在你心底,亦认为你我有所不同,觉得清白姑娘天生贵于娼伶,觉得我该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你。”

      “连你也如此,何况天下人?”三个女孩中,那个娇俏少女插话。之前,正是她先谤言杜甫,但自进诗社到现在,她却是第一次开口。

      主流如此,古来如此,不论对错。法可变,规矩可废,人心难正。

      “我没这么认为。”颜诺依摇头,轻语:“在那种情况下,我若不愿,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去保护我。”

      “如果你我是男子,遭女山贼玷污,至少不会憎恨至此。”素衣少女勾了勾唇,脸上的表情似讽似笑,

      一个男人身经百战,被视作风流;一个女子身经百战,被视作放荡。男人被轻薄,旁人或道一句“倒霉”,再一笑了之;倘若女子被轻薄,那旁人的眼神便会变了,不仅指指点点,还会永久记得这件事。

      并非女子愿被束缚,而是主流如此。男子宽于律己,却以繁琐规矩禁锢女子;部分女子自我禁锢,再以数不清的条例压迫其她女子。

      那个娇俏少女笑了,脸上像是满不在乎,但眼中分明有一丝落寞,“我家破人亡,自小被卖入青楼,琴棋书画、歌舞技艺,论才学比谁差了?但,不清白,身子不干净,比不过你们。”

      颜诺依沉默半晌。她思来想去,却也无话可辨,唯有低叹:“清白的应当是心,而非一个身体。”她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已正己心。

      过了片刻,她脸上一片肃穆,正色道:“我意如初!”

      “以人格分贵贱,理论上可行,实际上不可行!”素衣少女笑道。她眼波流转,眸子里精光烁烁,挥了挥长袖,腰肢柔而细,“世界如此,贱贫不贱权,不论它对不对。”

      忽然,颜诺依笑了起来,一扫颓废之态,双目神采奕奕。她决定了,寻志同道合者,自己出头,成立一个学派。

      见此,三女互相对视一眼,又一齐看向她,脸上有一丝好奇。

      “实不相瞒,”颜诺依浅笑道:“我方才相遇一人,名卫鞅。他以法学入道,主张以法疏导人性,引人心正行善。我欲立法,以严法矫正风气。”

      闻言,三名女孩咯咯笑个不停,一致问道:“姑娘欲效武皇,做那赫赫女皇?姑娘欲效上官皇妃,做那巾帼宰相?”若不如此,哪有权力立法,谈何以严法矫正风气?

      颜诺依并不恼,直言不讳:“如今一切皆是枉谈,只待将来,我以力摄天下时,才能立法。”

      她斗志昂扬,寻到了目标,眼中只余一片坚定。不管如何,她想试一试,便是失败了,也不会比如今差。

      “那又有何用?”却不想,素衣少女仰头一棒,笑吟吟道:“我朝女皇在位时,女子可为官,甚至可考科举,但她一驾崩,所有皆回原点。你纵以力摄天下,你一离开,结局已定。”

      “历来改革变法,皆非一朝一夕可完成。”娇俏少女开口,认真分析:“想提升女子地位,先得提升女子的生产力,也即允许女子在外做事,允许女子参与任何职位,入军、为官、争权、夺位……”

      “若如此,必会让朝野动荡。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掌权者,会愿为女子的地位而□□。”她补充道:“除非国家要全面变法,在军事、农田等变法之外,附带上男女平等这一条。”

      “劳动能力决定地位?”颜诺依低语。她站起来,与三人告别。

      她浅浅一笑,脸上尽是认真,没有一丝玩闹之意,“百家争鸣,各学派大放风采,我也立一派——平。生而为人,不论男女皆平等!天下万物,只以人格分尊卑,只以品性分贵贱。”

      “姑娘欲颠覆整个天下?”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醉意,亦含着一丝笑意,似叹似愁:“平,利庶民,利奴仆,却不被权贵接受,不为皇权世族所容。”

      除非颠覆天下,打破一切秩序,重立所有规矩,才有可能实施。最重要的,是此法不长久,纵得一时之效,终将被时代遗弃。

      杜甫醒了过来,正睁着略显浑浊的双眼,精神倒还尚可。他推开身上的酒坛,摇晃着坐起来,抹了一把脸,自嘲道:“嗜酒成性,倒与太白相近了。”

      素衣女子也劝道:“千古以来,欲打破旧规者,莫不流尽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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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已正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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