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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少时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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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脱离了卫鞅的笔,附身在一个女子的笔上,但颜诺依的心神仍在卫鞅身上,在感悟他的道心。
她如今已经明白,为何卫鞅的道心是冷酷的,只因为他所推崇的法学冷酷,律法冷酷不容情。
在法学的世界,只有公道正义,只有律法,而没有情,没有温度。
“彤云,你瞧我这字如何?”在这间诗社,坐着两名女子,皆作妇人打扮,衣着均华贵非凡,动作优雅有礼,显然是出身名门世家。
“令姜,容我也写一句。”被称作彤云的女子言笑晏晏,提笔写了一句。字迹十分娟秀,一如其人,尽显闺房之秀。
有名士济尼言道:王夫人神清散明,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
这王夫人,正是谢道韫,出自晋朝谢家,嫁去同为名门的王家,也即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而顾家妇,则是张彤云,在晋朝同谢道韫一般有名,最后嫁去了顾家。
张彤云搁笔。见此,谢道韫取来纸一瞧,不禁笑了起来,红唇鲜艳如瑰,贝齿晶莹如玉,脆生生道:“未若柳絮因风起,你怎么写这一句?”
“这是你的成名作。”张彤云浅笑吟吟。不比谢道韫的洒脱,她的动作婉约,笑不露齿,一举一动中尽显淑女风范。
“少时的一句话,流传至今,倒是贻笑众人了。”谢道韫笑道。她虽是女子,但行事潇洒不羁,自身才华横溢,自有风神气度。
“我听到了阿公的声音,还有两位当世名士。”她凝了凝眉,望向右侧,低语:“我想过去拜见,一堵名士风采,怎奈身为女儿身……”
此刻,颜诺依仍是一缕清气,附身在谢道韫的笔上。她细心感悟,在谢道韫身上,没有卫鞅的冷酷之意,亦无董仲舒的浩然之气,更无李白的飘逸之气,倒与王羲之的潇洒之气有点类似。
“我亦有所耳闻,似乎他在与名士饮酒。”张彤云眺目望去。在这间诗社,因有两位夫人在,因故放下了门帘。
“唐朝李太白、宋朝严丹丘,皆是一等一的名士,但可惜,无缘相识。”谢道韫低语,美目流转着光辉,亦有一丝惋惜。
“我还不知道你?”张彤云抿嘴一笑,推了推她的手臂,埋怨道:“女儿家该有个样子,你去认识他们,成何体统?”
“当世名士论道,何等风采?我真想参与其中,可惜,那是男人的世界。”谢道韫长长一叹,目光的光彩并未褪去,反倒盛烈起来,笑道:“彤云,你先回去吧,我要出去走走。”
“那以后再聚。”张彤云惋惜,撩起门帘瞧了瞧,轻柔地带上斗笠,趁着夜色匆匆而去。
谢道韫起身,戴好斗笠。她洒然一笑,将毛笔收入袖口,准备前往洗砚池,清洗笔上的墨汁,但刚一转身,身子便一顿。
作为书法家,王羲之极爱惜自己的笔,曾四处寻找名笔。彼时,他正向洗砚池走来。李白、严羽也在,三人一同来此洗笔。
谢道韫戴着斗笠,自那三人身边走过,并未引人怀疑。她购置了一张瑟,先一步出了闲庭居,等在王羲之三人必经路上。
那是一片竹林,她藏匿其中,盘坐在青竹下,雪白修长的手指落在弦上。
鼓瑟迎之,乃旧时一种礼。
银月洒落浅浅的光辉,竹叶在微风中轻晃,投落下斑驳影子。
那三人渐近。忽然,瑟声幽幽,像是在给风声伴奏,如同水中渐淡的涟漪,像是山谷中的回音,一层推进一层。
夜幕层叠,一轮清月悬挂天上,洒落无尽银辉。天地间,唯有瑟声。
风声呼呼,竹叶沙沙,瑟声悠悠。隐约间,一人盘坐竹林中,鼓瑟相迎,端的是风流雅致。
李白三人停下,相约望向竹林,但遭青竹所挡,一眼望不分明。
王羲之朗声道:“阁下鼓瑟迎之,王羲之不胜感激,能否让我入之一见?”
三人中,唯他最有感触,能体会这种风骨,能领悟这种心意。晋朝最好风雅,名士常聚众饮酒,作诗奏乐,行风流之事。
瑟声幽幽,却无人回答。
“可惜没带琴,倘若琴瑟和鸣,当是一则佳事。”李白笑道。实则在唐朝,乐器甚多,瑟渐渐没落,被余下乐器取代,名士大多不鼓瑟。
严羽静默。他身在宋朝,在整个宋朝,瑟已成为绝响,他自然不会。
竹林内,没有传出人声,瑟声渐止,恢复了幽静,仿佛先前一幕只是幻觉。见此,王羲之明了,叹息道:“谢先生一曲,告辞!”
三人继续上路,前往一地寻访旧友。
青竹下,谢道韫收瑟起身,唇边溢出一缕笑。在她的身上,那颗道心仿佛升华了般,竟流转出一层浅浅的光辉。
颜诺依化作一缕清气,自她袖口的笔上脱落,重新幻化成一个人,出现在她的背后。
她望着谢道韫,低低地叹息一声,“这样便满足了么?”
谢道韫惊诧,飞快地转过身,美目中浮现一丝疑惑,脸上倒很冷静,“姑娘说什么?”
“你不是想认识李白与严羽么?”颜诺依眺望远空,低叹道:“为何只奏了一曲,便轻易满足了?”
谢道韫轻蹙娥眉,不快道:“太白先生与丹丘先生皆为天下名士,姑娘直呼其名,未免不尊不重。”在当今天下,除长辈、君主外,撇开一个人的字而直呼他的名,乃是一种侮辱。
“一时嘴快,莫怪。”颜诺依笑了笑。这里的习俗,与无名界相差太多,她一时改不过口,难免授人话柄。
谢道韫轻点螓首,美目流转,凝视李白三人远去的方向,心中不觉有失落,但到底非一般女子,洒脱道:“男女有别。名士好风雅之事,但只对男,不对女,我若与之相见,未免坏了兴致。”
颜诺依抬手接下一片竹叶,低语:“只有人分男女,才气是不分的,瑟也是不分的,甚至于,名士也是不分的。谁说,名士只能是男?”
她转眼望向谢道韫,颊边溢出两个小酒窝,浅笑道:“我的一位师祖曾告诉我,同一件事,男子可为而女子不可为,那必是错的。”
谢道韫沉思半晌,洒然一笑,表现出了豪爽的一面,“那据此而论,整个世界都是错的。”她细细数着:“女子不为官,不入军队,不入祖庙,不登厅堂。习诸般手艺,终要嫁人,做贤淑媳妇,事事规矩。”
她补充道:“青史留名,男子永比女子容易。”说罢,她又是一笑,自嘲道:“总好过女子一个也不留名。”
“那……”颜诺依张口欲言,却被谢道韫一句话堵回:“有什么用呢?”
颜诺依一怔,又听谢道韫微笑道:“你我发现了又怎样?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你我独自清醒,不仅无用,反增愁。”
“但什么都不做,都如你一般想法,这个世界永不会醒。”颜诺依正色道。她有种无力感,看着一个个女子沦为男人附属,被这个时代掩去光辉,被条例规矩束缚,无法建立自己的辉煌事业。
“汉朝卓文君,五代花蕊夫人,宋朝李清照。”谢道韫低语,敛去脸上的笑容,幽幽一声叹息:“还有蔡昭姬、苏若兰……个个才情惊世,却又都不幸,哪怕再出色,女子也不能独活,总要嫁人。”
“这样一个世界,谈何唤醒它?”她望过来,笑道:“不若一起沉睡,免得自扰自愁,愤恨于世却无奈!”
颜诺依垂下双眸,盯着脚下的尘泥,手指一松,竹叶旋转着落地。她深吸一口气,笑道:“事在人为。刚离去的那三人中,有一人定不反对。况且,名士若如此迂腐,敬男不重女,怎配得上名士之称?”
谢道韫美目一转,随即明白过来,唇边溢出浅笑,“太白先生?”
“正是!女皇帝都能接受,还会歧视女名士?”颜诺依颔首。在唐朝有位女皇,距而今年代不远,身为唐朝人的李白,不大会轻视女子。
“但那是唐朝,而我身处晋朝。”谢道韫轻轻眨着眼睛,对此付之一笑,“我出自名门谢家,嫁去了王家,若做了出格的事,不止王家,便连谢家也脸上无光。人生在世,牵扯太多,如何能不顾大局?”
她作为王家的媳妇,又出自名门,怎能去见李白、严羽,给王羲之丢脸?要知道,虽然唐朝宽松,李白不介意,但宋朝受程朱理学影响,严羽岂能平静?
颜诺依长长地叹息,抬步向竹林外走去,留下淡淡一句:“你不愿出头,总有女子愿意,这个世界,不会永远沉睡。”
谢道韫笑了,琼鼻挺翘纤秀,贝齿雪白如玉,双目流转莹莹光辉,衣裳在微风里拂开。
风过时,竹叶落了她一身。她含笑着,颔首道:“若有这么一天,我定不再沉默。”
颜诺依回眸,定定地望着她,微微笑道:“好!我去找出头者。若无人,我当出头者。”她踏步向另一个方位,出了竹林,直奔闲庭居。
闲庭居凌驾这个世界。它在各个王朝都开有分店,在它的内堂,有一条神秘古路,能令各分店往来相通。
她想去唐朝。唐朝女子地位较高,更易接受新思想。
谢道韫拂了拂衣摆,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向王羲之的方位走去。她既已应了人,便该试一试,总不能事到临头,再来想办法。
不再沉默……女与男平等!
实则,这也是她年少时的梦,幻想着入朝为官,幻想着光宗耀祖,幻想着纵酒狂歌,幻想着参与名士聚会……但自她嫁人那一刻时,这梦便零落成泥。
而今,有人怀揣着她的梦,踏上了征途。
“道韫?”王羲之诧异。这个缓缓而来的女子,虽然带着斗笠,但那股风神气度,仍是让他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儿媳。
“阿公。”谢道韫行了个礼。作为王家的媳妇,温、良、恭、俭、让,她样样俱到,赢得王家上下的欣赏。
李白、严羽讶异。那二人相视一眼,皆是笑道:“逸少,我们先行一步去寻子瞻,等你来喝酒。”
王羲之颔首,三人互相拜别。
“凝之呢?”王羲之询问。对于儿子与儿媳的夫妻情意,他略感无奈,儿媳才情高、风致远,风神气度非一般,不输于当世名士;反观自己的次子王凝之,相较而言过于平庸,不大入她的眼。
“禀阿公,王郎在军中有要务。”谢道韫微笑着,十分谦恭有礼。她低眉敛首,盈盈拜了一礼,低语:“得闻阿公将与友会面,共行风雅之事,儿媳心向往之,不知可否同去?”
王羲之有所诧异,细细地打量着她,目光扫过她怀抱着的瑟,脸上划过一丝了然,直言问道:“刚才鼓瑟之人是你?”
谢道韫略一沉吟,坦诚答道:“禀阿公,正是儿媳。”
“何故如此?”王羲之又问。
谢道韫正色道:“禀阿公,儿媳在尽礼数。鼓瑟相迎,并无失礼之处。”
“当真无失礼之处?”王羲之笑了起来,表情倒也还温和。
面对的王羲之的问题,这一次,谢道韫沉吟许久,方才回答:“禀阿公,儿媳以为无错!”她的声音干脆清朗,仿佛在一舒心中之快,将常年深埋心中的郁气尽数呼出。
此刻,她虽低眉敛首,但整个人却有一股锐意,如同剑气冲霄汉。
“你想认识太白几人?与我们共风雅?”王羲之又问,表情依如故,只是眸色越发深邃。
“禀阿公,是!”这次,谢道韫回答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