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老》狄笙

13、chapter 13

　　“沉先生，收购合同已经打好了，这是最后的方案，请您过目。”
　　祈蓝将一叠厚厚的纸放在檀香木的桌上，微微躬身随时听候指令。
　　他是沉家历代的忠仆，不同于和外面招聘来的精英，只听沉祁调配，负责传达沉祁的直接命令，自然也知道这个短短“沉先生”三个字在卧虎藏龙的A市都有巨大无比的影响力，先生看上去洗干净了手，焚香礼佛，吃斋念佛，头天脾气好的能和辱骂他祖上三代的二世祖浅笑交往，隔天就传来那个二世祖开赛车撞断了一条腿，骨头碎地不能再碎，大家心知肚明这不是意外，可没人敢说，沉祁就是A市的天，他手一遮，就是阴天。
　　可是祈蓝知道他家先生早年受过多少苦，又是挨着比那个二世祖恶毒百倍的谩骂上位，悉数被沉祁咽下去，什么时候都直着脊梁，早年间没人看得起他，谁都高他一头，后来身份贵重，人人又点头哈腰，生怕惹他不快，可沉祁从来没生过气，像一尊无悲无喜的佛，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他的每一步都在为自己死后铺路。
　　他忍着酸涩，算时间到了吃药的时候，按铃从另一侧暗门接过一碗熬得浓稠的中药，看上去又黑又涩，放在沉祁的手边。
　　男人的脸被微亮的电脑屏幕映衬得像白玉一样，脸上淡淡的，睫毛打下一层阴影，衬衫扣到最后一个，指节微弯，手腕上什么也没带，有些清瘦的手踝露出，整个人干净地纤尘不染，圣洁地像神明，应该被人放在天上供奉。
　　他敲完最后一个字才放松下来，微微靠在椅背上，稍显疲惫地闭了闭眼，睁眼又恢复了清明，拿起手边的中药，眼不眨，仰头，没有停顿地喝完，好像那碗苦涩地像毒的药根本没有味道，温热的药下肚，他冰凉僵硬的手才稍稍有点知觉。
　　“先生，休息一会吧。“
　　祈蓝忍不住劝道，沉祁身体状况本就很差，靠着药吊着命，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先生刚从沉家老宅里出来就做了一场手术，整个人薄地像一张纸。
　　他本来以为这次的劝告也不会奏效，谁知沉祁顿了顿，问：“今天那个电梯里的女人谁招进来的。“
　　祈蓝一下就想起来了，因为那个女人美艳好看地让人晃神，因为总裁直升的电梯又没人敢进，因此记忆深刻。
　　“小万总说缺个秘书，人力就把她招来了，是A市著名大学高材生，工作能力挺强，最重要小万总喜欢。“
　　他斟酌着用词，先生洁癖，最讨厌别人乘他的电梯，看看能不能看在小万总的面子放人一马。
　　谁知道情况和他预料的相反，气氛诡异地低沉下来，空气里的压迫反而重起来，好像一出声就一地冰渣，祈蓝多久没见过先生这样了，吓得魂都没了，战战兢兢差点给这位祖宗跪下，心里反复衡量哪句话说错了，结结巴巴补充：“靠应聘找来的，小万总亲自坐镇这届应聘的，筛了三批都不乐意，看到那个，那个，叫姜梨！要了带去做文秘了……”
　　他越说越显得对面那位安静得可怕，说到最后恨不得原地消失。
　　沉祁的神色变幻几分，最后居然不知道以何种表情来应对这次的突发事件，姜梨是从正规渠道应聘的，他便也没有任何理由把她开除，留下也见不到他，所以最好的处理办法是忽视她，指不定她觉得没意思自己就退了。
　　可是他想起在沉家老宅的时候，那离奇荒诞的七天，她是怎么一步步引导，带着他攀上高峰，温软的唇，细腻如雪的肌肤，他逼急了啃咬她的唇……
　　男人的唇抿紧了，终于显露一点血色，某种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冲击，他竭力冰封的回忆，却顷刻破裂，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非常清楚此刻应该和她保持距离，可是看见姜梨笑盈盈地同万文青说话，愤怒好像直冲道头顶，他忍着当场没发作，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不允许有一丝失态，现在却仍然无法冷静，他的一贯的家教告诉他，情侣确立了关系就要和其他异性保持距离，更遑论他这样的世家大族，条条框框繁多，规矩是刻在了骨子里的。以他的手腕，首先应该准备好充足的证据让沉衍和姜梨划清界限再不来往，其次就是查出姜梨的目的，将所有可能的危险都抽丝剥茧，化为无形，最后她的归途却不是他所关心的，或死伤或从此落败，都于大局无碍，这是他在孩童时期就懂得的手腕。
　　甚至应该在一开始就将其推得远远的，最好不要有任何交际。
　　可是……
　　沉祁想了想这种可能，心里却陷入一点迷茫和可能失去某样重要东西的焦躁，他险些被这些情绪缠绕沉溺其中，陡然清醒过来，从心底漫上一种惊慌，和近乎笃定的直觉。
　　仅仅是想着一种可能便影响如此之大，所以姜梨引诱他行不齿之事他更反抗不了。
　　祈蓝屏息凝神，只觉先生似乎呼吸变了几遭，抬头悄悄看他，沉祁仍然一张淡漠的脸，似乎一如往常。
　　果然他不出意料地听见先生开口：“这件事不用管了。“
　　“以后她的事都不需要汇报给我。“
　　祈蓝应了，没觉出异常，习惯性领命，转身离去的时候细细回味了一遍，心里却一震。
　　如果没加后面那句还能说是对小万总的人情，可一加后面那句倒像是对事情无可奈何，甚至是不知道怎么处理的逃避姿态。
　　沉祁杀伐果决，即使是在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
　　“你认识沉先生？”万文青小啜一口滚烫的茶，苦涩有回甘，是他向来喜欢的味道，话却尖锐极了，直击问题所在。
　　姜梨冒失的行为一两句轻飘飘责备的话落下来，似乎就要结尾，而万文青在沉祁手下做事十多年，更明白看上去坐在轮椅上弱势可欺的人有多公私分明，更容不得在他跟前破坏规矩，可这会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简直违背常理。
　　姜梨在先前便打好了腹稿，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只先前远远在车里见过一面。”
　　她的演技太真，万文青又未再深想，自觉多疑了，只不过电梯一点小事，沉先生可能并没有放在眼里，当下略微放下心来。
　　抬头看着姜梨的时候，只见她身着职业装，身材纤细却不干瘪，反而凹凸有致，脖颈扬起像一只永不屈服永不疲倦的天鹅，明明身份悬殊却一点卑微姿态都没有显露，露在外面的肌肤如雪，不经意流转的风情叫办公室的毛头小子频频望过来，脸上挂着一点笑，纯粹是为了显得礼貌，万文青见过她笑得明媚艳丽的模样，更不想勉强她。
　　“你不想笑就不用笑。”
　　“欸？“
　　姜梨迟疑了一瞬，分不清这是嘲讽还是宽慰，还是决定挂着职业微笑，弧度略略大了一点，“我没有勉强，能继续留在万总身边工作是我的荣幸。“
　　明明假的不行了，万文青莫名有些不高兴，他这点像小少爷，率直的情感，但毕竟是个成年人，并没有发作，很好的压下去，温和地说：“我录用你并不是折磨你，你大可以自然一点，我不会因为这个怪你。“
　　姜梨这几天摸清了这位上司的脾性，有点手腕地位但在情事上还是白纸一张，于是她敛了敛笑，又以更大的笑揶揄，甚至身体稍稍向这边靠，有亲昵和玩笑意味：“那你叫我来是想干什么啊？“
　　女孩身上有一股很浅淡的香气，万文青形容不出来，但肯定不是起安神作用的，因为这股香一直四处乱窜，屏息也只是减缓，让他的思维有点混乱，继而话语就不过脑子，忍不住侧脸，耳朵都是红的：“没什么，也不是，我只是想，这边正好缺人，你又……“
　　已经纯情到这个程度了吗。
　　姜梨不禁感叹，但过一会又觉得没意思，便退回原位，她的目标本来也不在他，没必要浪费多余的时间，点到为止即可。
　　“万总，策划组已经拟定出了这次科技大赛的初稿流程，您要先看看吗？“
　　万文青有了空间喘息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继而又是淡淡的失落，只好接过策划案，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余光禁不住瞟向她。
　　在他看文件的时候，姜梨已经把冷了的茶水倒了，换上一杯新的，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投来询问的目光。
　　“……”
　　他被抓了个正着，便咳了一声，唇抵着拳，将文件也往她那边移去，“你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改的？”
　　姜梨略微诧异，但也未拒绝，低头凑过去看，因为她一来的几天正好是大赛的筹备期，因此上手也不难，粗略地指出几处不合理的地方，万文青看出她的聪颖，仅仅几句便道出利害，不住夸赞她，眼里都是真实的赞赏，她抿唇一笑，似乎有点羞涩的，又谈了几个细节，两人靠的近，外面的职员见她出来都是了然的笑意，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姜梨虽然是新来的，但会做人，勤快又不过分出头，常常有些麻烦到她这便处理了，少生许多事端，文秘处氛围都轻松不少，倒也没什么人说尖酸刻薄的话。
　　姜梨也没有解释这办公室恋情，任由消息传来传去，沉得住气。
　　沉家重视在科技一块的投入，近几年几乎是砸钱进去，新兴产业的风险极大，利润也高，目前还处于投入研发期，收效不明显，为了吸引创新人才，和众多高校联合举办了科技大赛。
　　万文青是具体负责人，姜梨也跟着他忙的团团转，盒饭一起吃，熬夜一起熬，也亲密了些，累极便坐在场地准备好的小板凳上，感受到面前落下阴影，便以为是万文青来了，耍赖一样捂着脸，青葱似的指尖下隐约可见她亲昵的撒娇：“晚上表格自己看，可别再赖我，今天必定是要睡一觉好的。“
　　许久没人回话，姜梨才从沉重的思维里跳脱出来，才觉得不对劲，定神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停滞，缓缓吐出几个字：“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