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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废园折子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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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好大的爪子,不知道嘴巴会有多大?”
明日红一路追踪着怪物的脚迹,不由惊诧。她伸手比了比,四趾的爪印顶她两个头大,爪尖锋利,深深凿入石板地一寸多。左右爪步距比一个人还长,后面拖着条浅沟,是怪物长尾的杰作。
此时天色已黑,龙庭乃偏僻小镇,入夜后没啥娱乐活动,路上行人稀少。又幸亏一秤金当铺后门出去是条极窄的小巷,两边均为商铺后院,白天也是少有人光顾,这会儿都已打烊,自然更没遛弯的,否则那怪兽仓皇逃跑之下难免殃及池鱼。
只见两排十字小楼林立,龙庭镇民世代勤俭,商铺晚上关了门,院首只留一盏巴掌大的铜风灯照着门户,一点点昏暗的黄绿灯光延向小巷尽头,静谧中有种荒谬之感,仿佛要把人就这样一路引入什么梦魇异境。
“个头是不小。比当日帝陵中的龙尾鳄如何?”云釉停步审视足迹片刻,继续追赶,“你怕了?”
“我怕?!哈哈哈,哈哈吼吼花哈哈……”明日红气极反笑,女孩清甜的声线配以豪放之极的笑法,静夜中听来委实骇人。
“闭嘴。我总算明白当初你那些‘喜乐’为何连土匪都忍不下去了,上梁不正啊。不过听起来你是个铜锤花脸的好料子。”不等明日红抗议,云釉拉住她手将那条一直带在身边的赝品手链一套,“替我先戴着,估计等会儿有用。”
“你自己不能戴么?”死灵少女看了看淡绿衣衫的班主,又看看一身红衣的自己,最后目光落在红袖掩映下的翠色手链上,无奈地说,“我真搞不懂,你就那么中意红配绿么……你祖上没眼疾吧?”
云釉忽然一扯她衣袖,眼神闪烁,似是陡生警觉,明日红兴奋起来,摩拳擦掌等着开打。谁知班主腰肢一侧,摆了个戏台上小生的睡姿。上身前倾,右臂曲肘宛如支在无形的桌面上,左足微微踢起裙摆,手支额角。她长叹出口,虽则仍是清亮宛转,却不含丝毫女音,袍袖一拂,一股潇洒风度自然流露出来,使人忘记了她的容貌,就像面前当真是一位温文的多情书生。
明日红环顾四周,青铜色月光照着一地长短野菰,淡白的夜雾托着流萤,飘忽不定地浮动在杂草间。不远处有半座四角飞檐亭的残躯,砾石像没人认领的流浪儿,高高矮矮瑟缩成一堆。说话之间她们追着足迹,已穿过了后街,来到一片看上去荒芜已久的园林。
这种地方最适合杀人灭口!怪物一定就藏在那些野树、荒草、废池……中的某一处。明日红捏紧拳头,大敌当前,而那个不靠谱的女人居然在这时候一屁股坐了下来!
“要了亲命了!”明日红咬牙切齿,“我发誓下辈子我如还是公主,定要下道旨意,凡是胆敢唱戏的一律充军发配……”
云釉颓丧地摇了摇头,抬起双手冲空气中不知什么人推拒着,以男嗓念出韵白:“拿了去罢!事已至此,纵然玉粒金莼,又有何心思下咽也。罢罢罢!”
“空对着画绫罗,盼不到女娇娥,横塘路断小凌波。她那厢月貌花颜犹似昔,我这里沈腰潘鬓病蹉跎。灯儿惨淡,影儿孤零,魂儿飘渺,蓬山万里相思锁。我那狠心的姐姐呵,小生便为你断送这条性命又值甚么!只盼黄泉相逢,姐姐垂怜则个,此心似月纵缺无亏——莫忘了结发盟誓语如昨!”
小生凄凉的流水段唱词中,云釉陡然起身,长袖挥空展开一轴无形的画卷,对月瞪视片刻,突然两手一抛,凌空拧身脸朝天,就此直挺挺地摔在地下不动了。明日红看得直嘬牙花子。跟随班主日久,耳濡目染也知道一点行内功课,这个躺僵尸虽然躺得漂亮,但那是武生死的时候才会用到的收势呀,一个酸溜溜的读书人角色凑什么热闹……
“你不疼呀?”她蹲下去低声问。
“闭住气就不会疼。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云釉嘴唇微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命令,“别愣着,哭!就哭袁大少爷死得冤,有多惨哭多惨!”
明日红扑在她身上放声嚎起丧来,此乃她的拿手好戏,自是轻车熟路。这嗓门一拉开,实乃天地变色鬼哭神号:“我的袁郎呀,你怎么就去了,可怜你饿得面黄肌瘦,临死还要狠摔这么一下,摔得你脑浆迸裂四肢不全……袁大少爷,你一片真心可惜遇上个女骗子,你死得不值啊!爹娘把你养这么大容易么,你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虽不明内情,察言观色居然自行编出了一套哭辞,虽然到后来开始公报私仇,惨烈的嚎声却恰巧打在那暗中窥视的人儿心上。
“此心似月纵缺无亏,我的儿,可怜你痴情不变,那该死的妖精她早已把誓言抛到脑后,她根本是拿你当猴耍,大孙子呀……”
云釉被她又捏又掐,已忍无可忍,打算放弃第一计划干脆直接把那家伙打出来算了,就在身形欲动未动之时,忽闻一片沙哑的嘹唳,亭台废墟中黑压压的鸟群冲天而起,千万双翅膀扑拉拉盘旋,遮蔽了月光。
野菰之间缓缓浮起一条修长人影,长草偃仰起伏,叶尖点点银蓝反光连绵闪烁,宛如东海厚水分涌,绝色的海世蝠女足踏浪花凌波出世,发际还缠着墨色水藻。那张从未见过天日的瓷白容颜,阴郁之中生出神秘的美艳,像密云欲雨的天空中开了一朵白莲花。
凭空浮出长草的女子在断柱残碣间慢慢地抬头,两股直垂到地的浓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条窄窄的容貌,樱唇苍白,齐眉流海之下眼如黑曜,而颧上艳若桃花,长发帘栊中微微闪露一点春光,便如一幅水墨描成的仕女卷轴上洒了两笔胭脂,清绝之中透着妖异。
她的声音同样撼人心魄:“吾乃一重大天情神是也,主天下男女风月之事。龙庭镇民袁子梁之姻缘早已记录在簿,天命无可更改,汝等凡人休再逆天行事,速速退去,否则绝不轻贷。”
“曾孙……”明日红逮到这个机会,那叫一个起劲,直到女神现身仍忘我地嚎哭不止,可惜装死的云釉突然鲤鱼打挺,笔直站在当地,似笑非笑地作了个揖:“小生袁子梁,拜见情神。小生命薄,爱上了一个女子,也曾两心相印,也曾郎情妾意,她对我许下白头誓言,她说纵使不能夜夜陪我,然此心似月纵缺无亏,她人不在我身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我。可她丢下了我,再也不来。我为她身染沉疴,眼见就要咽气,这个狠心的佳人啊她把我们的盟约全忘了。袁子梁就是为她死了也无怨,可我不甘心,我要问尊神一声,她是否一直都只是在骗我,原来她从没爱过我……”
“住嘴!”情神厉声喝道,号令出口,登时树动草摇,半根亭柱断作几截,平地卷起飓风,腥气扑面。鸟群齐声哀鸣,翅翼遮得夜空一片铅灰——黑白颠倒,碣石崩裂,这便是神明的震怒!
云釉站定在扑面的腥风里,任由狂飚吹散了发髻,一头青丝在脑后扯得笔直,她迎风凄喊,这时分方显出梨云班主的功力,那管喉音气若游丝,模拟久病垂亡之人确是惟妙惟肖,然而摧石断树的狂风竟不能抹煞这缕微声——它像条小小的凤尾狼鱼,自南令海底逆着洋流北上,任凭多强的漩涡当头卷来,它只是左一钻右一弯,灵巧地穿行在天海之威的夹缝中,直抵北溟。这就是所有真正称得上名伶的戏子必须具备的那种功底:台底下采声掀破了房顶,你所唱出的每一个字也必得清清楚楚送到最后一排看官的耳朵里。
“我袁子梁说过的话都算数!我说过今生今世,非卿不娶,茜姬,茜姬!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我画下你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你半年影踪不见,这幅画日日夜夜陪在我枕边,我忘不了你的笑容,忘不了你答应会回来找我。情神派郎次托梦给我,说你已嫁人了,叫我不要再等,可我不信,他们骗我!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我感觉得到你在看我。你出来啊!茜姬,我就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你不能让我死也闭不上眼啊茜姬!”
悲怆凄厉的男人声音劈破狂风,直送情神耳中,更激起她的愤怒。
“不许再学他,死戏子!杀了她!”
半身埋于深草的女神扬起双手,绛色广袖挥动,宛如黑洞洞天空上划开两道浓血凝赤的伤痕,伤口中涌出一层铺天盖地的黑翅珈蟌(注:一种指引灵魂通往幽冥的黑翅虫),夹杂在陡然大盛的月光洪流中,嗡嗡地直朝云釉扑来。细看时却不是虫,正是先前随情神现身的那批飞鸟,每头只有半个手掌长,倒是形似大个儿的黑珈蟌。它们千万只集结在天,将星月遮得一丝不漏,此时四散飞扑,月亮便重新显现出来,光作青铜之色,裹挟着万鸟下冲,似一柄自天斩落的巨铜刀,未曾沾得敌身,凌厉兵气已慑人欲死。
鸟群在半空聚成一个庞大的形体,双翼在背,毛羽锋锐,尽行展开气势比鹰鹫还更迅猛几分,而两足却是两根粗壮的鳞柱,趾间有蹼膜相连,爪尖箕张一尺有余,颇类鳞介爬行之属的下肢。巨影自天扑下,依稀看见这似鸟似兽的怪物还有一对细小的前肢,佝偻在胸前像干瘦的猴爪,其上顶着一个巨熊之首,摇摇晃晃,张口噬来。
“郎次为我显威,吃了她们!”
情神大袖招展,如同两面红旗做出各种姿势,鸟群就是三军将士,以旗为号,依令冲锋。绛袖动处,原本埋头俯冲的巨怪突然身子一转,屁股朝下,臀上凭空生出一条三丈来长的蟒尾——数百头小鸟由胸腹处分离出来,两条猴爪解散,转而组成长尾凌空下击。
云釉迎着蟒尾挺立,当它还差一线便抽到脸上之时陡然一个铁板桥,腰肢如折断一般硬生生朝后弯去,长尾擦着她的身体扫过,一击不中,旋即呼啸回卷。
云釉两手在地上一撑,拣起了一件无形的物事,马上弹起。
“茜姬!看看我亲手为你画的像,你在我心中是世上最温柔的女子,今日怎忍心操纵妖魔对付我?茜姬,你怎么忍心不认我,我是你的袁郎啊!”
剧战中她依然扮着小生,面向调头再来的巨型鸟魔,不躲不闪,只是展开画轴痴痴凝视,似将生死全置之度外。虽只见过袁子梁一面,此人的语声神态、目光手势无不模仿得逼真无比,这自然又是名伶的本行功课。
“你既不认我,我活着还有何意思!”云釉嘶声长吟,“茜姬吾妻,为夫去了!此心似月……”
一句未完,“他”声音哽咽,身子忽向前仆跌,鲜血夺喉而出。此时鸟魔下临顶门,两只簸箕大的利爪在她额上张开,即将攥拢。戏文讲究的全在情境二字,空荡荡的舞台上,方寸地翻山越岭,两三人万马千军,都靠伶者演出心中真情,将看客带入蜃楼之境,万种悲欢,皆由这情境二字而来。所以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云釉乃当世名优,略施小计,不费什么力气就在这冷月荒园中、妖魔利爪下活生生地现出一个袁子梁来。
看在情神眼中,她再也不是可恨的死戏子,此刻郎次欲行搏噬之人,正是那位多情多义、风流倜傥的袁公子。展画、喷血等做作虽都是虚假的科范,她耳中却真似听到心上人喉血溅于画卷的哧哧声,夫妻情深,如何不急。
“袁郎!我来救你!”情神惊呼出口,扬在中天的双袖急往回收,喝一声,“阵解!”
她再也顾不上故弄玄虚,纵身跃出废亭向云釉奔来,碑石震动,一路长草披靡。
情神踏过纠结成丛的大片细棘紫浆莓,生满锐刺的灌木在她脚下喀啦啦地碎裂。她仿佛不知疼痛,紧紧抱住云釉,痛哭失声:“我不该骗你,没有什么情神……我是茜姬,袁郎,我是你的茜姬啊!我没抛弃过你,这半年来,每一夜我都在你身边,看着你,守着你……袁郎,别离开我……你死,我也不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女子娇柔而决绝的大恸之声,令铁石人也不免心酸。然而站在一旁的明日红目睹着这感人的一幕,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