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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深夏 ...

  •   在越前龙马的印象里,国三暑假最后的那个八月,天气异常炎热。这并不是他的心理作祟,是有确切的实证的。
      八月的第一天,气温飙升。他家附近的一条电线因为用电超负荷,电线皮都熔化了。

      越前家那晚少见地停了电。

      越前伦子和越前南次郎两人去温泉旅行了。越前龙马正独自一人对着墙壁练习网球,停电的刹那,忽然消失的灯光令他看不清地面,一时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
      然后,他只穿了一次的,新买的FILAT恤的左袖就这么被划了一道口子。

      白天浅川希子还洗了衣服,他身上只有这么一件运动T恤可穿。
      浅川希子在厨房。虽然惊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从厨房里翻出了蜡烛,点燃后急急忙忙赶到后院。

      正好对上一脸颓丧的越前龙马。

      听清了原因后,一脸忍笑表情的浅川希子默默摇了摇头,把蜡烛留给了他。
      “没受伤就好。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越前龙马按她说的等在原地,不一会儿,他看到浅川希子又急急忙忙小跑着出来了。
      她右手拿着一个手电筒,左臂上搭着小毯子,左手上拿着针线包。

      “口子不大,可以缝好。蜡烛的光还不够,帮我打一下手电筒。你把T恤脱下来,罩上毯子,小心着凉。”
      她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越前龙马想,一边下意识准备开始脱上衣。
      “等等!”浅川希子眼疾手快拦住了他的动作,昏暗的烛光下,她的脸上散发出淡淡的绯红:“先等我转过身去,你再脱。”
      说着,她急急忙忙转过身去。

      越前龙马看着她泛红的耳根,抿唇一笑。

      月色下,裹着毯子的越前龙马为浅川希子打着手电筒,凝视着她不紧不慢,认真做出的细密扎实的针脚,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做针线活的?”

      “小的时候,我和文也两人经常会躲开负责抚养我们的管家爷爷,在房子里到处乱跑,有的时候,难免会不小心挂到衣服。”浅川希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口子,缝针的动作十分小心:“次数多了,渐渐被发现了。为了逃避批评,悄悄学会的。”

      越前龙马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唇角也不由自主上扬:“真想像不出来你到处乱跑的样子。”
      “三岁以前,我都是很淘气的,后来被送到英国后,渐渐才变得安静起来。”浅川希子轻轻咳了咳,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六岁以后,我就很少再给自己补衣服了,都是帮文也补的。”

      说着,她忽然笑出声来:“他挂到衣服一开始还会吓到哭出来,我一边帮他补衣服,一边还要哄他不要哭,真是焦头烂额的时光。”
      越前龙马调整着手电筒光的角度,顿了顿问道:“你弟弟,对你很重要吗?”

      浅川希子一怔,继而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文也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为了保护他,我可以无所不能。”
      声音坚定。
      她头顶是漫天的星光。

      越前龙马默然了几秒后,又开口问道:“只有你和你弟弟吗?你父母不在身边吗?”
      浅川希子闻言一僵,拿针的手一抖,差点扎到自己。越前龙马被吓得手电筒的光也跟着一晃。
      “没事没事。”浅川希子反应过来,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我父母都在日本,他们是不可能离开的,在……”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
      “我看看。”
      越前龙马沉声说道,伸出右手。
      臭着脸,瞪着眼,一副讨债的模样。

      浅川希子眨了眨眼,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她笑得忍不住摇了摇头,最后,无奈地将她的右手伸到越前龙马面前。
      “你看,没扎破的。”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哄小孩一样的语气。

      她平时对她弟弟应该也是这样的语气吧,想到这里,越前龙马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没事就好。”
      掩饰一样的,他下意识想去做那个拉帽檐的动作,却忘了头上没戴帽子,摸了个空,手一时尴尬地停在半空。

      浅川希子收回手,就着灯光完成了最后的几针,用牙把线咬断,检查了几遍,又把东西放到一边,把T恤展开抖了抖,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越前君,你看一下。”

      越前龙马拿手电筒一照,只见原本裂开的一道口子被从里面补缝的整整齐齐,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道:“谢谢。”
      “没关系。”

      等越前龙马再重新换上那件T恤后,他们两人最终一同坐在后院的长廊上。
      浅川希子从厨房里拿出了冰箱里的西瓜,冰箱也没电了,西瓜今晚不吃明天怕是就要坏。
      两人吃着西瓜,抬头望着星星和月亮。

      “你到底为什么会被绑架?”
      夜风中,冷不丁地飘来越前压低声音的问句。
      浅川希子拢头发的手一顿,转过头,正对上越前凝视着她的目光。
      她盯了越前一阵,忽然微微一笑。

      “你要知道吗?”
      越前龙马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总归是要有这么一天的。”应该是说给她自己。
      抬了抬头,她振作起精神。

      “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是被我父亲安排的人绑架的。”

      她的声音柔柔的,顺着夜风飘进他的耳朵。
      瞬间,越前龙马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你没听错。”浅川希子表情复杂:“我父亲是个人渣,但他也很可怜。我恨他,但也同情他。”
      越前龙马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
      “我的家在京都。”她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是本家。绑架我的人是在东京的分家的人,我认了出来,是从属于我父亲的势力。”

      难怪她对东京一无所知。

      “你父亲为什么要绑架你?”越前龙马忍不住出声问道。

      浅川希子沉吟了一阵,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可能是因为……他需要让我消失吧。但我消失这件事,又不能是他亲自动手,所以他才会假借别人。我跑出来,他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我从来没来过东京,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就算冻死街头,在这个城市,也不会溅起任何波澜。”

      说着,她扬起头,目光落在了黑暗的虚空,越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什么都没看到,但脑中又产生了些许熟悉感。
      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她是在看那里的爬山虎。

      “在跑到这里的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一座大桥下,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奄奄一息躺在那里,喘着粗气,脸色酡红,应该是发着高烧。后来我再去那里找她,也没找到人。她应该是在那天晚上死了。”

      她压低了头,眼中情绪晦暗难辨。

      “被误认为是我,尸体被处理掉了吧,没什么消息也正常。”

      说着,她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声音非常细微,但还是被越前敏锐地捕捉到了。

      “就像是只能向上长的爬山虎一样,我已经……没有别的路了吧。”
      他装作不经意扫过她的脸,却看到了她近乎哭泣的表情。
      她只说了一部分,剩下的,不管他再怎么旁敲侧击的问,她都紧闭着嘴,不肯再说了。

      吃完了西瓜,夜深了,该回屋睡觉了。
      浅川希子收拾着杯盘狼藉,越前龙马凝视着她,忽然开口道。
      “大后天,板桥区有烟火大会。”
      他听到了自己紧张的声音。
      “一起去吧。”

      刹那间的烟火,在漆黑的夜幕上绽放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又化作融于夜色的青烟,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就像是那只惊艳于刹那的樱花,片刻的荼蘼,却足以点亮一个季节。

      “真漂亮啊。”
      越前龙马听到身边的少女低声的惊叹。

      他转过头,看到身边穿着淡樱色浴衣的少女,披肩的黑色长直发被扎成马尾,白皙的肌肤于夜色之中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彩。
      黑色的眼瞳里,流光溢彩,倒映着天幕上的烟花。

      他告诉自己,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将这个场面深深烙印在心底。

      回去的时候,他们只能赶上最后一班电车,电车到站后,人群四散而去,他们独自前行在散发着孤独灯光的夜色里,两人穿着浴衣并肩而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浅川希子打破了沉默。

      “那本《小王子》我看完了……过几天就可以还给你了。”

      越前龙马下意识捏紧了自己浴衣的边角。
      他再开口,声音干涩。
      “不着急,我去查了,二十九号还有一场烟火大会,就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静静的摇头打断了。

      “没有时间了。”

      直到最后,越前龙马也没想明白,她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得知了消息,还是仅仅出于女生神秘的第六感。
      总之,就在那场烟火大会的一周后,就如她那天晚上在后院里埋着头回答他的那样,真的有人来接她了。

      一周后的清晨,他是被母亲从睡梦中惊慌失措地摇醒的。
      他一向起床气重,看了看时间,只有五点,刚准备没好气地问一句:“干什么?”就被伦子一句话噎了回去。
      “有人来接希子了,是希子认识的人。她什么都没带,已经准备走了。”
      他猛地清醒了过来。

      距离暑假结束还有整整二十天,浅川希子被开着保时捷前来的一位彬彬有礼的白发老管家接走了。
      他跑下楼梯时,她已经出了院子。

      他跑到窗户跟前,透过窗户,透过敞开的院门,他看到一个小男孩满眼通红,像树懒一样紧紧抱住她的胳膊。而她正温柔而怜惜地抚摸着那个孩子的头。
      她蹲下身子,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
      男孩破涕为笑。

      小男孩身上穿着一看就价值不斐的西装背带裤,旁边的老管家温文尔雅,站得笔直。
      而浅川希子,则换了一身行头。

      她身上不再是那件他看了一个暑假的淡蓝色的连衣裙,或是简单的白T恤配牛仔短裤的装扮。
      她换上了一袭素雅的小黑裙,头上顶着黑色的礼帽,礼帽垂下薄纱,遮住了她温柔的眉眼,白皙的颈子上,珍珠项链折射着太阳光。
      那双在停电的夜晚,小心翼翼帮他缝衣服的,灵巧而纤长的手,被洁白的手套温柔包裹着,反射的太阳光几乎灼伤了他的眼。

      他后退了两步,感受到一种几乎是恐惧的窒息。

      她不安地回过头,举止间踌躇着,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她向屋内的方向张望,他却瞬间躲闪开来,从窗户跟前离开,靠着门,蹲下身子,一言不发。

      “这臭小子怎么还没出来?”这是他家臭老头的抱怨。
      “奇怪了,我刚刚叫龙马起来了呀。”伦子疑惑着准备返回:“我再去看看,这孩子,别又翻身睡回去了吧。”
      “不用了。”浅川希子赶忙拦下越前伦子,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我已经给龙马君添了很多麻烦了,就不在最后还打扰他了……我也给他留了临别的礼物,他醒来应该就能看到。”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越前龙马怔了一秒。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大小姐,老夫人还在家里等着呢。”一边的管家用着不轻不重的声音提醒道。
      “嗯。”
      浅川希子再一次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越前宅的方向,脚步却没有动。
      “走了,姐姐。”男孩拉了她一把,使劲拽着她往车的地方走。
      一步一回头,她被拽上了车。

      耳畔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处的声音,越前龙马直起身。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从脚掌处传来阵阵麻感。

      他拖着脚步,踽踽独行,走到茶几的位置时,脚步一顿。
      上面整齐并放着两本书,一本是那本法文版的《小王子》,另一本是翻译成日文版的《小王子》。

      拿起两本书,他一个人上了楼梯,在拐弯的刹那听到背后传来臭老头的怒吼声,他抿了抿唇,没吭声,把他们留在后面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他把两本书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盯了足足一分钟。
      却没有打开。

      保时捷内,少女右手轻轻摸了摸靠着她肩膀睡去的男孩细软的头发,垂下眼眸,垂在腿上的左手渐渐紧攥成拳。

      “老夫人这次震怒,夫人病况又恶化了。”坐在前方开车的管家斟酌着向后面说道:“小姐,您也是时候做出自己的决定了。老夫人如今也是力不从心,需要一个台面上的代表发言的人物,这样的情况下,这次的绑架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浅川希子没有吭声,微微低头,任由面纱遮住面庞,表情冷漠,将脸贴到男孩的发旋上,将他搂得紧了些。

      “至于在下。”老人话锋一转,声音一沉。

      浅川希子微微抬起目光。

      “请小姐放心,不管发生什么,在下都是小姐这一方的。”老人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换成了对希子父亲和祖母从前的称呼:“俊介少爷也好,真理小姐也罢,在下都不会让他们伤害小姐和少爷的。”

      说着,他直视着前方,坚定地说道:“和小姐与少爷在英国的那几年,是在下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正有意义的时刻。”
      他回过头短暂地通过后视镜看了浅川希子一眼,补充道:“请小姐放心,这户人家的情况,在下会帮您瞒过去的。”

      浅川希子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在浅川希子离开之后的几天,越前龙马经常会产生她还没有离开的错觉。
      他发现其他人也是一样。
      伦子表现得尤为明显,她整日愁眉不展,更是经常多做一份早餐,不能浪费,所以最后总会落到他的肚子里。

      就算是这样,他们离开日本的准备还是照常进行着,反应最慢的是卡鲁宾,它还是会经常跑到书房的门口喵喵叫。
      有一次越前龙马实在是忍不住了,责怪它说:“别来了。”
      卡鲁宾委屈地喵了一声,跑走了,第二天却又如常。

      越前赶了几次后,终于有一次累了,他抱起卡鲁宾,直视着他的双眼,低声对它说:“她不会回来了,知道了吗?”
      卡鲁宾睁着圆圆的眼睛喵了一声。
      他偏过了头。

      八月二十九日,距离他离开日本还有两天。
      越前龙马独自一人去了新宿看烟火大会,抱着卡鲁宾。
      卡鲁宾很少遇到这么多人,整只猫十分乖巧,蜷缩在他的怀里。
      身边的人都是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只有越前龙马孤身一人在人海中穿梭着。
      等到烟花开始燃放的刹那,他扬起了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等在低下头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视线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大吃一惊,定睛向十几米开外一看。
      那人不是浅川希子又是谁?
      她和他一样,独自站在人海中,孤独一人仰望着灿烂的烟火,烟火落在她的眼里,像是满天星辰。
      今天的她仍旧是一身淡樱色的浴衣,只是马尾换成了黑长直的披发,身上的浴衣也换成了上好的底料,浴衣上用流光溢彩的金线绣着特殊的纹路。
      定睛一看,她身边还围绕着几个穿着黑西装,带着墨镜的魁梧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家里雇来的保镖。

      但他仍奋力拨开人海,想要往她的方向挤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太挤了,他怀里的卡鲁宾忽然喵地叫了一声,就要往地上跑。
      ——这样拥挤的人潮,卡鲁宾如果跳下去了很有可能会被人群无意踩死。
      越前龙马慌忙收回目光,安抚起了卡鲁宾。
      卡鲁宾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越前龙马一抬头,浅川希子却已经不见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些迷茫,直到人群都散去,他才一个人抱着卡鲁宾,默默离开了。

      回家后,他终于翻开了那两本《小王子》。
      不二前辈送的那本还是和借出去的时候一样,干干净净。
      她送给他的日文版版本里,夹着一张便利贴,正反面都有话。

      他先是看了正面。
      「这段时间,非常谢谢龙马君。不管是一起去看烟火大会,和网球部的前辈们一起玩耍,还是和带我去逛街去抓娃娃去吃荞麦面,都非常感谢。我那时候说喜欢那家荞麦面店,是真的。还有……」
      最后的字越写越小,可能是因为写不下,她又写了个翻页的箭头。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然而,在看清了后面的话时,他的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最后,可不可以不铲掉后院的爬山虎,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还会回来拜访的。」
      他恍惚着抬起头。

      当然没有铲掉,也不可能再铲了,以后的拜访,说不定也不会再有了。
      毕竟,他们马上要去美国了。

      越前龙马回过神,想了想,到处看了看,翻箱倒柜半天,最后将那张便条放在了装着那块全美青少年网球赛冠军的奖牌的盒子里,压在奖牌下面。

      他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随手拿起了那本日文版的《小王子》。

      随手翻开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这样的一段话。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
      小王子仍然在对她们说。
      “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啰,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除了留下两三只为了变蝴蝶而外,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他目光落在了最后的那一句上。

      他咀嚼着那句话。

      越前龙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因为不善言辞,在有些时候会显得有些迟钝,比如说现在。
      他忽然间意识到。

      他的初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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