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疾》Decem

3、第三章（修）

　　冬青在屋里转来转去活似个陀螺，手里的活计没停，三下五除二把沈延前夜摊在地上的一片狼藉拾掇利落了。

　　冬青气闷地把叠整齐的衣裳塞进立柜里，别过头看一眼秋彤，“这卫姑娘是谁啊？崴个脚还要把驸马请过去，忒娇气了。”
　　“没出宫前听说驸马是有个青梅竹马的，不晓得是不是这卫姑娘。”秋彤道，“伺候东阳公主的腊梅有次跟赵德权抱怨，说是没名没分养在侯府里已经十几年了。”

　　赵安歌挑核桃仁的手一顿，把嘴里嚼的用力噎下去，“他小时候就金屋藏娇了？”
　　“那倒不是，”秋彤放下手里的绣样，给赵安歌添了杯茶，“据说这姑娘身世可怜，是武安侯前些年从西北带回来的，但具体是个什么情形，腊梅也说不清楚。”
　　赵安歌喝口茶，眯起眼来细品了品，“武安侯府的茶好像比母亲宫里的精细些。”

　　冬青闻言，单眼皮恨不得翻出惊人的大双来，“您还有心思琢磨茶叶，就不怕那卫姑娘把驸马勾过去吗？”
　　“要走的人总不能用绳子拴着……再说了，我和沈延今早才正儿八经见上面，他勾搭谁与我何干？”赵安歌道，“何况纳妾也不是一拍脑门就能纳的，我不点头，她怎么进门？”

　　冬青撇撇嘴，“话是没错，可要驸马三天两头往那边跑，也不成吧？”
　　赵安歌：“如今还什么都没有，静观其变就是。”她没奢望和沈延至死不渝，能相敬如宾她就烧高香了。
　　既然要相敬如宾，那就要把彼此的面子抹得平整好看，至于里子如何糟烂，那是两个人关起门来的事，不足与外人道。

　　“说来如今已立秋了，咱们瑞王殿下要回京了吧？”冬青掰着指头算日子，边问道。
　　“算来还有月余，”赵安歌道，“原以为大婚时父皇能允三哥回京，却没想到压根连提都没提。”
　　“瑞王殿下自幼最疼公主，闻知公主大婚却又不能回京，便差人送来了好几大箱东西，奴婢瞧殿下置办的嫁妆，倒比内务府置办的还要体面。”冬青说着，笑弯了一双眼，“从前殿下总说，定要世间最好的男儿才配得起公主，此番倒是……”

　　“冬青，”秋彤睨她一眼，“怎么越说越不像话。”
　　冬青慌忙闭了嘴，悄悄看赵安歌一眼，不吭气了。

　　赵安歌伸了个懒腰，没把冬青的话当回事，“外面虽传言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我瞧他心眼却不坏。”

　　门外阳光铺洒的恰到好处，暖洋洋叫人犯困。沈延沐浴其中却莫名被晒出一脑门子薄汗，他在门口踱了两趟步，敲门的手抬起又垂下，明明是问心无愧，却偏像干了坏事被逮住一样。

　　“驸马怎么不进屋？公主可在里头等好大时候了。”郑嬷嬷不晓得是从哪个缝里钻出来的，沈延给她吓了一跳，转眼看着这个皮肉笑得灿烂，眼中却无丁点笑意的老婆子，眉峰禁不住提了提，“这就进去。”

　　郑嬷嬷站在房檐下看着，沈延只得硬着头皮叩门，里面的冬青听见动静，把门一拉开，见是沈延，眉眼立刻弯出笑来，“驸马回来了。”

　　赵安歌抬头看见沈延，悄悄蹭了下手掌里沾的核桃屑，沈延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只当没看见，摆摆手把冬青和秋彤都打发了出去。

　　冬青掩上门的时候趁沈延不注意，偷摸对着赵安歌挤挤眼，那意思，趁热打铁，可别冒傻气了。
　　赵安歌白她一眼，拢拢袖子，越发正襟危坐。

　　沈延大马金刀坐在圆凳上，手里搓着个瓷杯，赵安歌看着，只怕他要把外头的一层釉给搓下去，正要开口，却听沈延心虚道：“那个……卫姑娘，是自幼就养在侯府里的，和姊妹们一样。”
　　说完了，沈小侯爷忙猛灌了一大口水，哪知水还没下肚，就听旁边的“夫人”慢悠悠道：“听说卫姑娘和你是青梅竹马，要没有我横插一脚，如今坐在这儿的就是卫姑娘了。”

　　“噗——”
　　沈延没料到赵安歌会如此耿直，嘴里的水不受控制喷出来一大半，余下小半全数呛进了嗓子眼里，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赵安歌随手拍拍他后背给他顺气，“驸马这是怎么了？”

　　沈延咳得倒气，心里纳闷“难不成这就醋上了？”
　　“只是问一句，瞧把你给吓得。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方才你说了一串人却没说卫姑娘是谁，我总要问问才是。”赵安歌把水递给他，“总不能两眼一摸黑，万一出了糗那多别扭。”
　　沈延觑她一眼，心说倒是伶牙俐齿，歪理到她这也变正理了。

　　他喘过气来，露出义正言辞的模样，“甭管外面把我这人传的多歪，可我沈延做事做人问心无愧，行得正坐得端，从没想过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那谁，卫伶父亲从前是我爹营下副将，为救爹活命被蛮子活活砍死，她母亲几年后也因重病去了，爹这才将她领回侯府抚养。”他低声嘀咕句，“什么青梅竹马，都是没边的扯淡事。”

　　赵安歌有几分意外，没料到沈延想都没想就率先把自己摘出来了，便道：“我母亲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你怎么好像躲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沈延一双剑眉挑起，把脸上两块淤青也给撑得老高，“听你这意思，你好像还挺不在意。你傻不傻？哪有做妻子的还想丈夫多娶几个女人？”他磕巴了下，嘴硬道，“那我往后娶了别人冷落你，你就乐意了？”

　　赵安歌垂了下眼，她母亲宫中的清冷是满皇宫里独一份的，比起冷宫也不遑多让。那些凉气自骨头缝里散出来，旁人就算拿炭火捂着，也捂不出热来。
　　赵安歌半天没说话，沈延想起来外间对她母亲贤妃的传言，轻轻蹙了下眉，察觉到是自己失言了，刚想再找补几句，却看赵安歌把方才的核桃推到她面前，“吃点吧，晨起一通折腾，早膳都没顾上。”
　　沈延捻了两块核桃丢进嘴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那点不愉快翻篇了。

　　平乐公主嫁进侯府，侯府上上下下都带着点谨慎的好奇，路过沈延的院子时下意识便要放慢脚步抻头看一眼。尤其是大婚之后沈延脸上立时挂了彩，更让人多了不少揣测，府里下人说什么的都有，但多数还是冲着赵安歌去的。
　　就这样晃晃悠悠过了月余，府里人或有心或无意，大多都绕着她走。赵安歌除了因晨昏定省能见到的武安侯夫人周氏，还有唯唯诺诺侍奉一旁的余氏，其他一干人等几乎没打上照面。
　　沈延婚后十日就去大理寺走马上任，案头的未结案越积越多，日渐忙起来。他一条腿虽瘸，却没耽误他活蹦乱跳，有时候还能在院里练一套拳，也是稀奇。

　　原本因军情告急要回西北大营的沈文忠却意外留在了京城，把北疆剑拔弩张的局势扔在一边，让朝廷里的人上下都摸不着头脑。

　　变数是在一个秋意甚浓的深夜，那晚一轮毛月亮暗搓搓藏了半张脸在密云后，黑不溜秋的夜幕下，火光却映亮了京城半边天际。
　　赵安歌在那一片嘈杂的动静里睁开眼，后来细想想，或许是因沈延的院子把着侯府东边，只与外街一墙之隔的缘故。

　　她一转头，对上沈延一双神色清明的眼，不知他是早就醒了还是根本没睡。
　　赵安歌轻咳一声，掩饰着几分尴尬，“出什么事了？”

　　沈延别开目光，盯着头顶的纱帐，不答反问：“你在宫里的时候听说过豫南王吗？”
　　赵安歌不明就里，点头道：“听说豫南王在天元年间征战西北，立下赫赫战功，据说当时被称为大梁战神。”
　　“大梁战神，呵……外面那些动静就是围捕这大梁战神的。”沈延面无波澜，舒展了手臂枕在脑后，“今天晚上这样吵，兴许没的睡了。”

　　赵安歌惊诧，“为何要围捕豫南王？”
　　沈延偏头看她一眼，“豫南王谋反。有人揭发他在西北屯兵五千，私设兵器厂，铁证如山，回天无力了。”
　　赵安歌蹙眉，谋反？
　　沈延没等她发问，接着道：“咱们成婚也有一个多月了，我不跟你客套，该说的话还是说在前面好……你记着，往后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你都只能向着侯府、向着我，哪怕是撒谎，也要撒的滴水不漏。只有侯府好，你才会好。皇上他啊，不会记着你曾经是谁，只会记着你如今是谁。”
　　最后四个字像是一声悲叹，缠绕着无助的哀思，可沈延面上却看不出喜怒。赵安歌想“也许那些波涛汹涌的情绪只是被他紧紧压在皮肉之下，不敢也不能流于表面。”

　　“我和宣平自幼一同习武读书，八岁那年使坏烧了先生的一垛书，还被一同吊起来打了个半死。我和他不仅有同窗之谊，更有同袍之义，如今他被送上断头台，我却只能躺在这纱帐下冷眼看着。”沈延讷讷道，“我是睡不着了，你要是怕吵便堵上耳朵睡吧。”

　　他撂下一句话便披起衣裳下了床，大步流星往外走，黑洞洞里踹翻了两只圆凳，一阵咣当之后，人就不见了。

　　赵安歌仰面躺着，心绪难平。她自问寻常时候心是大了点，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从不会往里头放，但京城都变天了她要还能裹着大被睡闷头觉，那就是没心没肺了。
　　于是爬起来，拢一拢蓬乱的头发，披起衣裳跟出去，哪知出门前正巧踢着了在地上躺尸的圆凳，疼得她龇牙咧嘴，连蹦带跳出了门。

　　沈延在一张小木墩上坐着，仰望着黑黢黢的天，寂寞寥落。

　　守夜的秋彤听见动静忙跟过来，赵安歌冲她摆摆手，压低了声音，“你和冬青都歇着去，不用伺候了。”
　　秋彤纳闷地看一眼沈延，又看看赵安歌，眼中滑过一丝担忧。
　　赵安歌拍一拍她肩头，“去吧。”

　　万籁俱寂，只剩墙外时不时传来的兵器盔甲的碰撞声。
　　赵安歌在廊下站着，并不想上前去对沈延说点什么。
　　言语有时候会显得十分多余，那些能说出来的痛苦，要么是没到火候，要么是已成过去，正在经历的，通常难以吐露。

　　夜风凉丝丝的，赵安歌裹紧了衣裳，也望向黑得连一丝星光也没有的天际。
　　她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嫁进侯府的是她而不是盛宠在身的东阳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