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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四章 ...

  •   正是中伏,晴热天气,外间的蝉声一早便未停过,经久喧喧,响遏行云,与人凭添一分烦躁意。

      下了朝,穆昀祈在垂拱殿与参知政事张仲越详议北朝近况,好在暂无坏讯,楚、齐二王两头对峙局面依旧;猷主求子心切,半年来又新纳嫔妃多人,可惜喜讯未至,身体却继败坏,近时再卧病,或是不甚好。穆昀祈闻此忧心:眼下他朝中隐患重重,若猷国此刻生变,还恐北顾不能。

      张仲越深知主忧,当下宽慰:“如今邵忱业遭罢,邵党群龙无首,且说丁知白也已重返枢密,可为陛下分忧,至于邵景珩那两万亲军,固然是一患,然京中驻守禁军不下十万,他区区两万人,即便兵强马壮,毕竟寡不敌众,自不敢轻举妄动。因此陛下不必过分忧心,大可因势利导,从长计议。”

      尔朱宽私信向丁知白求救一事张仲越尚不知情,遂也如外一般,果真以为丁知白这些时日是卧病家中,穆昀祈遂也不怪他不体己忧。倒是说到丁知白,前因未明,便由之重掌枢密,也不知是智举还是愚行,不过常话道“疑人不使,使人不疑”,大势如前,穆昀祈也无从犹豫,只得冒此一险:使之不疑了。

      正忖着,便闻黄门来禀:丁知白求见。

      其人此来,是为复命,穆昀祈自令宣进。当下闻其入禀:“这几日臣已将之前一月经邵忱业之手所过军政事物一一复查,发现有一事颇蹊跷,便是本月值禁军更戊,西北却上奏称本应调防入京的飞猛军为肃清羌胡余部长时征战在外,乃定疆主力,不宜调防,二来飞猛军人数少缺,尚未及补足,既与册载不符,调防便有悖戊法,遂请另以振兴军替之!”

      此事穆昀祈与张仲越皆也知悉,西北所陈之情,听来合理,遂不知疑点何在。

      丁知白见状也不意外:边疆军情,但细致到人数、职守等,莫说他等高坐庙堂不为具知,便是西北一干文臣守官,未历征战、不曾亲下沙场点过兵,多亦心中无数、一团含混。遂只得耐心解释:

      “臣虽已离开西北多时,然于边关军事尚有所知。飞猛、振兴二军同属殿前司,不过一老一新。飞猛军立番于太宗朝,以骁勇闻名,抵御外敌,功不可没!而虽说近年北境不安,飞猛军长时征战,时有折损,人数偶有短缺不假,然更戊是定期,数月前便有调令预发,且说时下又非兵戈大动,何以不能及时补备入京,着实发人深思!再者,西北陈情道飞猛军人数与册载不符,入京不合戊法,然须知我朝戊法有定,驻边禁军,若非天子亲募之师,则立番五载后方可更戊!振兴军本是厢军,北伐羌胡时伤亡甚重,遂一路征召边民与流寇入伍,并招安胡部精勇为用,如此反倒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为定胡立下汗马功劳,只因人数不足,北定班师后仍作厢军编,至四年前才升禁军,换而言之,振兴军立番并不足五载,则令之代替飞猛军更戊岂非同样不合法度?”

      “这……”穆昀祈被问住。

      “此一情,若臣在枢密,自会细纠,然彼时偏是邵忱业大权独掌,轻易批复此议,细忖这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啊!”看他迷惑,丁知白继加提醒。

      一语惊醒梦中人,穆昀祈与张仲越相视,面色皆变。

      “汝之意是,陷害你通敌或仅是邵忱业叔侄所出的权宜之计,他欲行调兵,却又唯恐被你识破,遂才苦费心机设局将你这块挡路之石搬离!”张仲越恍然,忖后又急问:“则当下振兴军入京否?若还在半途,便即刻收回成命,令之原路归返还不为迟!”

      丁知白摇头:“晚了,我已问过,振兴军于数日前抵京,当下入驻殿前司在城南的大营。”

      穆昀祈面色倏黯:“振兴军一军共多少人?”

      闻禀:“照册所载,乃是两万三千人!”

      抚上额角,穆昀祈已难再作镇定:“这般说,若振兴军果真也为邵景珩所用,则他当下,便有四万余亲军在侧,京中驻防禁军,总计也才十万出头,且殿前司大营还是离宫城最近的罢?”

      丁知白回是,道:“殿前司在京中有三大营,一营在城中,两营在城外,城中这一营所驻扎的,毋庸置疑皆是邵氏亲军,至于马、步二军,距离宫城最近的步军营,也要较之殿前司最近的军营远上四五里,其他军营则皆在城外,万一有变,着实远水难救近火。”

      张仲越略存惑:“此一应推测,皆是拟在振兴军是为邵氏亲军的前提下,然若这般,当初邵景珩回京为何不将振兴军一并带回?且说振兴军这数载远在边陲,脱离邵氏掌控,即便一朝入京,邵景珩却能安心用之?再言来,振兴军取代飞猛军入京,自须经州府上禀,既年限不至,难道州府上下皆未察觉,就未曾生疑么?”

      言也在理,穆昀祈转看丁知白。

      后者一叹:“张相公言虽在理,却莫忘了,邵氏在西北经营日久,邵文僖(邵忱允谥号)当年北出,辗转一驻十三载,至邵景珩出仕西北,一切已然水到渠成,他父子在北根系深固,究竟势力广及何境乃是连丁某也不敢说具知!而振兴军当初是经邵景珩之手募兵重整,伐定羌胡班师后,因振兴军尚是厢军,他才不得已脱手,但依臣推测,彼时接手此军之人依旧是邵氏亲信,遂在外看来振兴军早非邵氏所领,实情却大相径庭!至于此间蹊跷无人察觉,也不难解,一则邵氏在彼势力广极,亲信遍植,疏通不难,二来兴州知州是新任,于军务想来不甚精通,加之振兴军升番虽不足五载,却也将近,此只需稍加措辞、混淆视听,过关也轻易。”

      此言于穆昀祈不亚当头一棒。

      张仲越细忖片刻,皱眉:“若方才一番推测是实,则此事,邵忱业叔侄当是预谋已久。臣大胆推测,归云谷藏兵,或本就是邵景珩一力主使,目的乃为一箭双雕!”

      穆昀祈无神的眸子又黯淡几分,依旧不言。倒是丁知白问:“此话怎讲?”

      张仲越捋须:“寒食之变后,邵后身死,邵党实已分崩离析,邵忱业与其下那一干人不过强弩之末,不堪重用,想必此一点,邵景珩心知肚明,遂邵忱业在朝中一应所为,他皆不过问,更不参与,乃因另有图谋。调兵之计,绝非起于朝夕,因计欲成,须抢定两处先机,一,趁文仲(丁知白字)不在枢密时;二,要赶在陛下将疑心转向西北之前!此皆非易事,一则文仲行事谨慎,难施加害;二,邵景珩招纳羌胡残部为己用的流言,一度在西北盛传,近时因了诸多不测,也已流入朝中,陛下难免因事起疑,命循因彻查,则彼时莫说调兵成泡影,振兴军是他亲军的内情或也暴露,他岂能坐以待毙?遂才出此一箭双雕之计,调来三千乌合之众入归云谷乔作练兵,其中混入几百胡人以混淆视听,待到时机成熟,便嫁祸文仲,如此,既可洗清自身,又铲除了心头之患,岂不如意?”

      无声一笑似自讽,穆昀祈依旧不言。

      丁知白面色凝重,看去心寒不亚天子:“若内情如是,则先前诸多悬疑,倒可迎刃而解。”言下所指,自是周奇一案,以及与早前的秦柳直混入郭宅一事。

      “陛下!”张仲越的声音转肃重:“事已至此,还须速出对策!”

      往椅中靠了靠,穆昀祈几分颓然:“卿有何见?”

      看到张仲越转投来的一瞥,丁知白会意,先出言:“臣以为,形势于我不利,便不可轻举妄动,邵景珩调兵入京,尚不知目的何在,但心怀叵测之辈较之常人多要谨慎,他当下最上心的,必然是禁军的动向,因此贸然发兵勤王绝不可取,此一役,还须智取!”

      这一点,穆昀祈也心知。

      张仲越接言:“臣有一计,但须陛下亲自践行。邵景珩若还不知陛下已知晓振兴军一事,便不至过分警惕,则陛下可宣其独自入宫,趁隙将之拿下,此便是所谓擒贼擒王,釜底抽薪,只要时机得当,当有成算。”

      丁知白却不赞同:“此计过险罢?一则我已回枢密,邵景珩当要揣度我是否知情,如此还会否领旨独自入宫当是成疑!再说其人心思缜密,于各种不测当有预见,即便被俘,那四万亲军会出何举动实难预料。万一破釜沉舟,便将陷官家于险境,甚陷整个京师于水火啊!”

      “因是说,此是险计!”张仲越于此有自知,又道出后计:“诚如文仲所言,若在宫中行事,万一消息走漏,殿前司四万大军要赶来逼宫,则马军、步军着实远水难救近火,不过,若换在外间——”眼眸一转:“譬如,地处皇城西北的玉津园!彼处距离步军司大营不过五里,而由殿前司大营赶去,却有将近十里路,且中途须穿越闹市,行军速度又要慢下一倍,自便无先机可言了。”

      此着实是一计。只穆昀祈心意不定,终是未置可否。

      午后无事,穆昀祈归返寝殿,屏退余众,却未歇息,独自临轩静坐,有心将前事理一理,在利弊得失间好做番斟酌,却无奈心绪纷乱,眼前浮显的皆是幼时往事,令人百感交集!半日心潮起伏,难为作断。

      鸟声喧喧,拂过窗前的风终是抖落了些凉爽意。

      眼角白光闪过,翩然落下窗台。

      怀中陡然一沉,穆昀祈下意识护住那团白绒,捏捏竖起的猫耳,轻言嗔怪:“半日不见踪影,又去何处闲逛了?”

      “喵呜!”才坐稳片刻,又经不住外间鸟声挑逗,补丁起身攀着窗沿向外张望。

      日已西沉,不觉竟已半日过去。

      “多时不见,你却不想不争?”窗下人抚着猫身,嘴角抖落一抹苦笑:“不过想也无用,当下非玩闹之时……”低头思忖半晌,终于打定主意:“不过今夜,我自须去一趟。”将猫放回窗台:“只不便带你……”

      夏日的夕阳顽固不下,穆昀祈膳罢沐浴毕,往后苑一隅的宫室行去,竟还隐见微光残照西墙。至出了密道,头顶才是星光初现。

      院中安谧,唯虫声呶呶,室中已见灯光。走近两步,透过纱窗便见那人手执书卷正坐的侧影。穆昀祈在窗前立了好一阵,未见其人转头,想是读书正专心。只得自行推门入户,撩开书房的门帘,才见彼者面带讶色抬头。

      “读什么呢,这般专心?”漫步入内,探头瞧了眼,见是本兵书,穆昀祈耸耸鼻子,绕去倚靠书案,一勾唇角:“景珩还欲再考个武状元?”

      夜风透窗,带出其人身上的幽香气。

      利落低头在他手背一啄,被问者直身扬扬眉梢:“果真如是,陛下要如何与臣加官呢?”

      站得有些累,穆昀祈索性坐上书案,摸着下巴露难色:“朕倒是有心与你加官,只恐下议不许啊!”

      拉过他一手轻抚玩,那人笑得无谓:“这般,便罢了,再考一回,还要读那许多书,我也嫌烦。”

      穆昀祈一抖眉梢:“那便莫读了,有此功夫不如陪朕耍玩。”言间竟果真抢过他手中的书甩手扔了。

      “这是何人又招惹到陛下,遂到此拿臣取乐以纾不忿?”那人笑笑,目不旁视。

      轻哼了声,穆昀祈面色暗下:“扫兴事,多说作甚?”

      也罢,那人转作挑逗:“则陛下欲玩什么?”言才落,忽见前人一个倾身向前,肩上瞬一重。

      “你说呢?”一手绕他脖颈,鼻尖相触,穆昀祈唇角的笑意转邪。下一刻腰间便一重,终是求仁得仁,毫不费力被拉落对面人怀中,唇上即一热。

      似在较着忍性,二人此局皆只浅尝,并无深试。片刻分开,四目相对,眸中皆浪静风平。

      “我忽想起一事,”穆昀祈摸摸鼻尖,“若当初你未遭金芙下药,我也不曾夜半三更跳入你墙下,则如今你当已是丁家的快婿了罢?”

      “我看未必。”浅叹一气,那人摇头:“陛下既是心意坚定,我若不就计,汝却能善罢甘休?再说我又非柳下惠,人皆有短,陛下取我要害而攻,我岂有不就范之理?”

      他果然知情!不意外,穆昀祈反有几分沮丧:“好个将计就计!亏我还以为此一出‘抛饵待鱼’天衣无缝,尚且自得,孰料终究孰是饵,孰是鱼,还值得商榷。”

      那人依旧摇头:“此比不恰当,香饵入腹,鱼儿上钩,终究是玉石俱焚,渔人得利,而你我之间,虽因计凑成,却是你情我愿、鱼水相融,终得两厢欢喜,又何必探究什么缘由起因?”眸光一动,转而寻衅:“不过话说回来,你明知公主欲对我行计,却还坐看其成,却不怕我果真酒乱心智,弄巧成拙?”

      终见笑意,穆昀祈轻嗤:“我既放任金芙为此,自有后计。当日有内臣到嘉王府送赐物,若你果已神志不清,他等自会寻由将你带回。”言未落,鼻尖又被轻顶一下,随即身子一轻,脚尖离地,回过神来,人已回到书案上,正对那张放大到面前的脸。

      “陛下好计谋!”那人上半身前倾,将他压倒案上,“然不曾早言,倒是令臣每每回想,心存余悸。”

      穆昀祈无畏,且笑得肆意:“那是自然,我放饵欲钓的鱼,岂能让旁人错吃去?”

      在他挺翘的鼻尖轻一啮,邵景珩眯起双目:“则陛下今日,又是来钓鱼的?”

      身下一凉,穆昀祈微惊,却还做淡漠:“是又如何?”言未落,身子已被彻底压倒,躺平案上。

      “鱼既上钩,陛下欲如何吃?”那人空出一手在桌面叩动两下,“突突”的声响震得穆昀祈心头发憷,始作俑者却还幽幽:“此处风凉,只是桌面太硬,怕陛下睡不安稳。”

      一咬牙,穆昀祈抬身攀上他脖颈:“无妨,一时半阵,我还能忍!”言出却后悔,因见彼者眸中邪光闪过,乃是伤筋动骨之兆。

      倏见那个本就上翘的嘴角透露一分邪意:“一时半阵能忍,然若一宿半夜,却怕陛下不堪受,万一伤着岂非臣之过?”话音落已揽起他大步向内。

      月落风住,静夜如斯。

      半宿肆意,云雨初散,已是银烛见短。

      一身酸痛,汗湿凉簟,穆昀祈混混沌沌,一时似徜徉云端,一时又似跌落暗壑,懵懂不知所处。

      身上的薄衾被掀开,突来的凉意令人神志逐渐回拢,耳边传来淅沥的滴水声,不及细想,一方温热的湿意已落肩头,渐而下行,游走过处,肌肤舒张,清凉爽适。

      薄衾重新覆身。轻舒一气,穆昀祈只觉倦意浓重,朦胧间一手伸出被中往外探,却被捉住塞回,耳边人声轻缓:“夜已深,睡罢。”

      用力掀开眼皮,向声音来处一哂,语出含混,透乞求意:“景珩,明日我欲往玉津园钓鱼,你伴我去罢。”

      片刻静默。

      “好。”

      “嗯,如此便说定了。”又是一笑,才安心闭目,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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