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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三章 ...

  •   各种声响逐渐隐没,荀渺坠入那个许久未历的梦境。

      陡峭的悬崖上,抱着棵斜生出来的老树往上攀,然肋下传来的阵阵锐痛却令他力不从心,正不济,头顶忽伸来一手,心头一喜,忙握住之,岂料下一刻却觉周身一轻——竟已坠落!再看手中握着的,竟分明是一截朽木!绝望下仰头高呼,却见崖上一人独立,即便周遭景物皆模糊,唯独那张脸面犹然清晰——

      “郭偕!”情急欲喊,却未发出声音,倒是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阿渺,你醒了!”耳边人声欣喜,荀渺的目光教梦中那张脸全然占据,只不过两张脸上的神色大相径庭。

      张张嘴,却只发出极轻的一声“嗯”,肋下痛楚又传来,提醒他先前所历之事。暗叹一气,小心抬手指指肋下:这一伤,不知要命否?

      郭俭会意,贴近细声:“邵相公那一剑是误伤,仅划破了些皮,未伤及腑脏,大夫已说无碍,将养十天八日也就痊愈了,你不必忧心。”

      轻伤!荀渺长舒一气,却牵起肋下又一阵痛楚,顿时生惑,勉力问出声:“既是小伤,我却何至晕厥?”

      “那是因……”挠挠头,郭俭似有几分难言。

      “你是见血受惊,以致晕厥。”

      这声音——

      抬头,果见一张与面前那脸毫无二致的面庞,只是少了暖意与殷勤——那种淡漠,与梦中如出一辙!

      只此一瞬,心潮起伏,乍暖还寒。张口欲言,却觉喉中干涩,一咳嗽肋下愈痛。

      看他皱眉,郭俭便心慌,急跑去倒茶,却被凳子一绊,险将才拿上手的杯子甩飞。站稳抬头,又被对面直投来的两束冷光激得一个哆嗦,就此瞬间,手中便一空——杯子已被夺走。

      “端好!”那人斟了大半杯温茶递与他。

      郭俭照做,便见其人大步走近床榻,小心将伤者扶起靠在床头,回头见他还呆立原处,眉梢一抖,眸中便有怒意闪现。郭俭好在机警,不待他开口,忙将茶送去。

      饮下几口温茶,荀渺自觉好些,清清喉咙:“郭兄公务繁忙,荀某区区小伤,怎敢劳动阁下在此耽搁?”

      当着郭俭的面,郭偕几分难堪。

      所幸郭俭并无察觉:他二人之事郭俭并无所知,遂一时还以为荀渺是为惊动了兄长而难为过意,忙道:“彼时你晕厥,伤势未明,我一时惊慌,生怕独自难以应对,才寻来大哥好为商议。但你现下既无事,自皆大欢喜。”

      原是伤势被误传,才令其人不得已现身!荀渺愈发怅然。

      “天色不早,我且在此照应片刻,你回去请毕婆前来操持晚膳。”郭偕回身吩咐。

      郭俭自不敢有异议,当即出门。

      “今日宋府之事,你如何看?”

      倏然被问,荀渺看着已坐到床沿之人,目光茫然不解其意。

      郭偕只得提醒:“邵忱业执剑在宋府伤人,此事已闹至开平府,不论事出何因,想必其人都难免受惩,然此距他掌枢密才区区一月不到,你以为,此会是巧合?”

      瞠目半晌,荀渺满腹疑窦:即便当初情谊尚笃时,其人也鲜少与自己论及朝政,更莫论此等寻常人皆讳莫如深之事,今日却怎……不过话说回来,经此一提,荀渺着实觉此蹊跷。

      纵然不提宋衍是否如外所传那般糊涂蛮横,只说今日的一应行止,实有失君子风范!只彼时荀渺未尝深思,以为是酒醉所致,当下回忖,才品出玄机——其人彼时,难不成是存心激怒邵忱业?

      心意如是,却不知郭偕何故挑起此话,依常情看,或还欲借题对自己横加说教,荀渺自不乐意,遂鼻中一哼,含糊其辞:“是巧合如何,不是又如何?”

      知他刻意轻慢,郭偕倒也不恼,只正色:“此事既出,你以为邵党会善罢甘休?邵忱业果真遭降罪,他身后之人必要有所举动!眼看一场恶斗迫在眉睫,你已卷入引战之争,却还能安然如是,全不知自危?”

      心头一震,荀渺咬唇踌躇片刻,终还以为其人言过其实:“事既已出,自危又能如何?吾区区七品秘书监,素来安分,不牵涉朝堂纷争,且说今日之事我是无意卷入,又是受害者,何足受牵连?”

      “从未卷入朝堂纷争?”郭偕面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嘲意,“小报之事如何说?”

      面色一凛,荀渺猛抬头:“你究竟是何意?”

      暗叹一气,郭偕只得与他细说利害:“事至当下,邵党为挽回败局,或还穷究前事,小报一事万一败露,你便身陷危境!再则,即便你是无意被卷入今日之事,却促成了邵忱业伤人之实,如此你却还以为可置身事外?”稍顿,言出恳切:“我今日前来,是欲劝你一句,尽快求外任离京,以避凶险!”

      短时内,荀渺心思已是几个急转,回过味来知他所言非虚,自也心惊,却又不甘:“言及小报,难道忘了你也参与其中?况且你领步军司本就为邵党所忌惮,如今只劝我走,却未想与自留条后路?”

      似早知他会出此问,郭偕坦然:“你无须生疑,我当日与你说自亦欲求外任并非虚言,只后历了一番不测,加之受人劝说,才改主意。此中缘故,一则人皆有志,你一心求外任,是为前程计,我非圣贤,自也不能免俗,想我今日之权位,算得以毕生功勋换取,轻易舍弃着实不甘;二来,我屡次遇险却无碍,乃因得上庇护,这般,却还存何畏惧?邵党作祟,却是强弩之末,换而言之,此还正是我建功之机!”

      出尔反尔,竟是为功名计?此言可信?荀渺沉吟片刻,冷冷一哂:“那对你加以指点,令你茅塞顿开之人,莫不是嘉王罢?”

      未置可否,郭偕恬淡:“孰人所言无关紧要,只要言之在理,便值得取鉴,你说呢?”

      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意味被冷漠取代,荀渺终也学会了不动声色:“此言甚是,郭兄一番肺腑之言,荀某自会谨记,并好生取鉴。”言罢乏倦般闭眼,“今日无端与兄添烦,难为过意,天色已晚,郭兄便莫在此耽搁了,早些回罢。”

      当说的已说罢,郭偕自也无意多留,依言告辞。一出门,喜福便兴冲冲迎上,紧随他出了小院,送出一段仍不肯回头,郭偕几回驱赶无用,只得蹲下摸摸那颗固执的狗头:“回去罢,他胆小又不耐寂寞,实少不得你在侧。”言罢起身,甩手将两块肉干远远扔出,又作势回走几步,黑狗见状放心扑向肉干,一通嚼罢回头,夕阳依旧,却已不见那个人影,叫了几声无回应,只得耷拉着尾巴慢慢走回那个熟悉而寂寥的小院……

      荀渺所受虽是小伤,痊愈却也历了小半月。就此间,邵忱业执剑伤人一案经了开平府上禀,已引满朝哗然,天子震怒,下旨彻问案情,这便牵出了宋、邵二人争夺女伎的前情,邵忱业执剑伤人已触犯律法,自当领罪无疑,但宋衍两朝元老,轻浮失厚、无视礼法,夺人已聘之女,且言出不信,败德辱行,因此亦遭台谏弹劾。

      数日后,此案终断:宋、邵二人身居高位,却恣睢轻妄,无视礼法国规,败坏体统,因此悉遭降罪,宋衍黜为镇安军节度使,出判许州;邵忱业触犯国法,意欲行凶,虽刺杀宋衍不成,却也误伤了秘书丞荀渺,本当下狱论罪,然念在邵氏几代忠贤、为国建功之因,况且其人年事已高,便免去刑狱之苦,罢官为民,令迁居邓州以养终老。

      事实俱明,二人无话可说,倒是宋衍以年老体衰为由,上疏致仕,得许,即迁郑州养老。

      正是六月中,一清早,晨风已带燥气。

      荀渺坐在车中依旧觉热,不时撩帘外望,看去焦急。

      “你莫心急,这才卯时,宋老相公上了年纪,又喜夜饮,当是不得这般早启程。”与他对坐的郭俭倒是悠悠然。

      昨夜才听闻今日宋衍将启程离京,即便只有两顿酒筵的交情,荀渺与郭俭仍决意一送。

      荀渺才放下车帘,耳中便闻一阵似有还无的“呱呱”声,似鹅叫。心起好奇,撩帘循声,见数辆马车迎面而来。心念一动,忙下车上前,问下果是宋家的车队。

      当下通禀了,宋衍便命将二人引到车前,见礼寒暄,老者邀他上车共行一段,二人自无不从。

      一时闲话,又说到先时的赌局,宋衍捋须:“赌了这数回,尔等可有心得?”

      郭俭诚恳:“吾等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今后还须好生磨炼。”

      荀渺略见迟疑,片刻,才缓缓:“经此数回,无论天意如是,还是技艺生疏,吾等局局皆输,实可谓一败涂地!遂吾自忖,终还以为寻常人等并不宜沉溺赌博,一则玩物丧志,二来莫看当下只是几文几十文的小赌,但日积月累,却也可观,且说一旦沉溺其中失了常心,有朝一日难免赔尽身家!虽说人当适时取乐,然诚如相公所言,世间乐事何止千百,全不必取此一桩。”

      老者尽露欣慰:“汝总算开窍了,看来那百文钱未尝白失啊!”看郭俭尚茫然,便苦心作劝:“老朽嗜赌,却从未说此是好事,只生性这般,欲戒不能而已。博弈之事,实则何来定数?世人做赌,乃是十赌九输,多是乐而生悲。遂人可行乐,却万不可纵逸!老朽即便嗜赌成性,却素来是小赌随性,大赌能免则免,实是免不得,也绝不做无备之争,乃是极尽了人事,方可听天命啊!”

      闻此言,荀渺似有所悟,思量片刻,竟是躬身一揖谢过老者,自称受教。

      言语间,耳边鹅声呱呱不止,二人愈来愈难掩好奇。宋衍见下会意,笑而释疑:“老朽前时方与人做赌赢了数十只斗鹅,当下要离京,却是弃之不忍,遂索性一并带走,以供来日斗玩。”

      一番话毕,前方已见城门。千里送客,终有一别。城门前,二人下车,立于道边目送车马驶离,终是得见那“呱呱”不止的喧哗声来源:一二十只膘肥体壮的斗鹅,被置于平板车上的大笼中,争相引吭高歌!

      这一路,车声辚辚,鹅声呱呱,倒也相映成趣,引诸多路人侧目。

      车行渐远,鹅声飘渺,郭俭一扶额,似无心出了句:“近时听闻官家将养在玉津园的几十只斗鹅处置去了,原还以为要置于我铺中寄卖……”停顿片刻,浅声一叹:“看来官家的赌技,也未见长啊……”

      荀渺心下正有所思,听闻“官家”二字,才抬头,一时有口无心:“此却未必,官家既师承宋相公,自有其过人处!”言罢听郭俭在侧“咦”了声,显是诧异,才意识到失言,忙拉着他往回走,一面转言其他。

      与此同时。

      远处的宫城上,被他论及之人静自而立,亦遥送离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穆昀祈无须回头,便知是赵虞德。

      唱了个喏,赵虞德回禀:“宋相公一早启程离京,臣已派出精干护卫随行。”

      穆昀祈点点头,心中安适几分:虽说事已至此,再对宋衍下手已是徒然,然终究谨慎为上,做些防范总不错。转身踱两步,问:“邵忱业是昨日离京的么,彼时可见异常?”

      赵虞德回是,且道:“昨日邵忱业携了家小出京,并未见邵殿帅相送,且说这些时日邵忱业虽见懊恼、喜怒无常,但未出何异举,邵殿帅府中亦一如既往宁静。”

      抚抚额角,穆昀祈困惑:不知为何,总觉此事成得太过轻易,他则不言,前事出后,邵景珩前来,只道替邵忱业谢罪,却丝毫不曾替之求一分情面,此未免有悖常情。且说丁知白通敌,多是遭人设局诬陷,当下来看,设局者目的当是为令邵忱业独掌枢密,然此计成不足一月,邵忱业便遭黜放,若幕后之人果是邵景珩,他却如何能这般自若,似同无事?

      似看透他心思,赵虞德趁隙进奏:“尔朱宽一案,臣这些时日几度提审胡人信使,终又发觉疑点。那胡人前后言辞不一,道来随尔朱宽奔逃在外这些时日的所历,也是漏洞百出,由此臣推测,他或并不熟知尔朱宽其人,甚至,可能并非尔朱宽麾下之人!”

      穆昀祈一时不置可否。来回踱步半晌,眉心深锁:“若丁知白果真是被诬陷,则令邵忱业掌枢密区区这一月,究竟有何利处呢?”

      赵虞德迷惘不能答。

      沉寂片刻,穆昀祈忽而回头厉声:“速令丁知白赶往枢密院,将这一月来经邵忱业之手定夺过的政务军务,无论巨细,一一彻查,看可有不妥!”

      凡事皆有万一,而穆昀祈着实希望,此回这“万一”,是他无端臆测,闲来多心而已,否则,恐就大事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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