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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三章 ...

  •   日薄崦嵫。

      南熏门外,一骑带尘匆匆驰来。

      上元当日,宫中大宴。按例,群臣当在申正入宫,酉正开席。

      一早陪同老母贺大娘子出城往福泉寺礼佛,郭偕原以为大半日足以往返,却岂料大娘子游赏山寺后的梅园耗去个把时辰,归途又因乏累多歇了两回,入城日已偏西。当下命侍从们护送老母先行归家,郭偕自则调转马头向新门驰去——荀渺一早往彼处会友,说好晚间搭他车马一道归宅。

      上元佳节,一众闲人或也早早归家以聚天伦,入城一路并不似寻常拥堵。由南熏门北行,进朱雀门往西,不多时便望见金梁桥,由此郭偕正要北拐,却教下桥的一行十来人吸引去目光:看人群正中那锦袍貂冠的清隽青年,不是嘉王又是何人?

      嘉王自也是入宫赴宴。二人近前见礼寒暄过,便同路北去。

      “官家那日,召小王入见询问了狩猎当日你我私见之事。”嘉王策马目不斜视,一面轻声。

      郭偕点头:“郭某已料到。殿下如何说?”

      “我……”嘉王略忐忑,“我自不敢刻意欺瞒,只是……”

      看他吞吞,郭偕索性接言:“郭某斗胆一猜,殿下未尝于御前言及邵殿帅罢?”

      “你……怎知?”言者讶异之余垂下眼帘,“我并非刻意隐瞒,只……彼时天黑,匆促一眼极可能看错。况且邵表兄素来磊落,绝不至与那歹人有何瓜葛!”

      “殿下稍安勿躁,实则郭某当日受赵虞德盘问,也未言及邵殿帅。”郭偕一言打消其人疑虑。

      “如此——便好!”穆寅澈轻吁一气,转向之面露好奇:“郭兄为何也……”

      郭偕笑笑:“与殿下一般——”言至此戞止,乃因前方路口,熟稔的身影正翘首企盼。

      紧走几步近前,不待那人开口,郭偕抢前释疑:“我娘赏花误了时辰,我回城便径自来接你,当下是无马车了,反正片刻钟的路,你与我共乘一马回去罢。”

      荀渺挠挠头,看了嘉王一眼,面色几分古怪,但还是依言爬上马。沿途只听那二人各处攀谈,他无心也插不上话,闲极只得四处张望。前行了一段,忽觉马步一滞,他提防不及一头撞上前人脊背,震得眼冒金星,正揉着额头发怔,便听嘉王问:“郭兄为何止步?”显也诧异。

      郭偕一指前方:“殿下看,那人背影眼熟否?”

      “嗯?”嘉王抬眸,一脸茫然,“郭兄是指……?”

      荀渺眼前的星光总算消散,目光越过前人肩头搜寻去,落定在一个灰色背影上,未假多思便道:“那不是邵殿帅么?他也此刻入宫?”

      经他这一言,嘉王也才望见那灰衣似邵景珩之人,却语出迟疑:“这……看去虽像,然而……”话音未落,却教近处一声惊呼吓一跳,转头见郭偕已策马疾走,看是逐那灰衣人而去。短暂犹豫后,只得相随。

      灰衣人距他等原有数十丈远,行到前方市口转了弯,就此不见踪影。

      “郭兄,这是怎一回事?”停在路口,嘉王满目疑光。

      “是啊!这是怎一回事?”荀渺扶着方才猛然后仰险些折断的腰,一面惊魂甫定拍着胸口:“你追逐邵殿帅作甚?难道不知一阵在宫中自会谋面?”

      “那不是邵殿帅!”郭偕一言冷出。

      “啊?”荀渺瞪大眼睛,“你怎知?明明看去那般像!”

      嘉王蹙眉:“郭兄究竟何意?”

      郭偕正要开口,眸光却又一亮:前方那熟悉的身影正自道边一家店铺出来!忙向侧一拱手:“此事一阵再与殿下细言!”言罢策马追去。

      然而这回,前方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妥,竟是加快脚步,避让过迎面驶来的两辆马车,人影一闪,又不见了踪迹!郭偕紧追至其人失踪处,发现一侧是条极深的小巷,当即下马追去,余众自也尾随。

      所幸这巷子并无岔路,郭偕追至巷底见一排五六栋民居,皆是关门闭户,看去无人气。左侧是死路,右边倒还走得通。

      “郭兄,这如何是好?”嘉王凝眉发问。

      郭偕一横心,挥手:“搜!一户户搜过去,遇问便说捉拿逃犯!”

      众侍卫领命,当即四散叩门。郭偕带几侍卫继续往右追赶,嘉王与荀渺尾随其后,眼见前人转过巷角,便听一声惊呼,继而是器皿坠地的碎裂声。二人一惊,快步上前,却皆一惊——血!

      一女子双手与衣襟染血瘫坐地上,面前一堆碗碟碎片,脚边则倒扣一个竹篮。

      郭偕蹙眉转向身后:“劳烦殿下与知微照看这小娘子,郭某去去便来!”前方尚有两户人家,再往前是出口,若那人已出此巷,追上之恐便难了,然无论如何,终须一试。

      看郭偕追出巷外,荀渺跨前两步,低头再见地上的血迹,又是一颤——他见不得血,何况受伤的还是个弱女子。

      “小娘子如何了?”倒是嘉王靠近那女子蹲下,轻声相问。

      发怔了良久的女子此刻抬头,却似恍然般拽住他衣袖:“汝等须伴我去医馆,且悉数赔我诊钱!”

      荀渺这才想起仔细打量一番那受害者——其人年龄也就十七八,相貌姣好,一双似水清眸投射出的光芒清灵而不失持重,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自然!”嘉王点头,目露关切:“娘子可能自行站起?”

      女子一手撑地试了试,却闷哼一声,面色沮丧:“膝盖痛,怕是跌倒时伤着了。”

      “这……”嘉王一沉吟:“娘子家可在附近?我寻你家人来将你带回安置下,再命人去寻郎中。”

      女子摇头:“我无家人,且也不住附近,不过由此经过,走个捷径而已。”

      “这……”嘉王为难了。

      荀渺适时开口:“这周遭几户人家总有人在,待我去寻个妇人来相助,扶小娘子去医馆罢。”言出即行,匆匆而去。

      不多时,果来一粗壮妇人背起女子往外走,到巷口已有马车待候。方将女子安置进车中,便见郭偕折回,不出所料,人未追到。当下不及多言,三人匆匆上马护送女子往医馆去。

      “郭兄是说,荀省丞与小王当日,皆是认错人了?”嘉王闻郭偕粗略道过内情,诧异之余自也放下了心头那块大石:“邵表兄与前事全无瓜葛,此实在意料之中!”

      “只可惜教那人跑了,前事一应仍旧不得解!”荀渺一叹扼腕。

      嘉王纳闷:“郭兄是如何知吾等认错人的?乃因先前也见过此人么?”

      郭偕一沉吟:“因吾仔细探查过邵殿帅行踪,并无可疑,再想殿下与知微彼时皆只远远看到其人背影,遂才猜想或有一身形与邵殿帅相似者教殿下与知微错认了。”

      “原是这般……”嘉王颔首。

      荀渺低头有所思,几回欲言又止,迟疑间却已抵达医馆。

      好在经了郎中诊断,女子多是皮外伤,腿上虽有淤肿但未伤及筋骨,修养几日自可痊愈。女子倒也爽快,当下看他们付清诊钱,又索要了百来文充作药钱便欲离去,却教郭偕拦下:得知其家中无人,郭偕以其人腿脚不便须人伺候为由,命侍卫送其归家,又遣去两婢女伺候其起居。虽女子一再婉拒,然郭偕心意已决,彼者推脱不得只得领受这好意。

      “郭兄是疑心,此女或与方才那人有瓜葛?”看载着女子的车马远去,嘉王道出心中所猜。

      郭偕眸光深邃:“她现身那时机,着实巧了些。”顿了顿,“既然存疑,多几分谨慎总无错。”

      事既告一段落,时辰已不早,三人匆匆赶路入宫赴宴,无须多言。

      宫宴散时已将亥初,邵景珩与嘉王一道步出宫门。

      “殿下今夜心绪甚佳,却是有何好事?”瞥向其人微微泛红的脸面,邵景珩轻笑,“却不是遇上了有缘人罢?”

      穆寅澈脸面一热:“表兄莫要取笑小王了,我何曾有那福气……不过适逢佳节,得以与至亲良友一堂共聚,着实喜悦而已。”

      看之发窘,邵景珩便也转过口气,语重心长:“戏言归戏言,然殿下着实也可寻个合意之人留在身侧了,毕竟迟早之事,与其事到临头身不由己,不如早些起意物色,倒还由你三分。”

      穆寅澈脸面愈红:“我眼下未出孝期,实无那心思……过阵再言罢。”一拱手:“多谢表兄提点!”眸光闪烁间,竟似欣慰:“表兄当初自西北回京,待人处世皆冷淡,看去不容亲近,我以为自此或便要与你疏离,但如今得知表兄对我仍还关切甚甚,心中着实欣慰。”

      此,是话外有音?邵景珩未及细忖,却闻身后人声呼唤。

      “景珩,你还不回么?”邵忱业自后赶来,看面色竟有几分阴郁,草草与嘉王见过礼,又转向自家侄儿,“时辰尚早,去你府上坐一阵罢。”

      嘉王自知趣,且说当下也已到宣德门前,便就此与表兄作别,各自踏上归途。

      邵景珩携邵忱业回到府中。

      灯光映衬下,邵忱业面色更显晦暗。因近时净妃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他这做父亲的自也难安。

      邵景珩好言相劝:“净妃病情时好时坏,且说近时感染风寒才致卧病不起,想来将养一段便好。”

      邵忱业蹙眉:“若是这般便也罢了,然我却听闻,过了正月上便要将净妃遣去瑶华宫?”

      邵景珩端过茶盏:“要去,也要待净妃风寒痊愈罢。”

      邵忱业一怔:“如此说,此竟是实了?”叹息过后,又显懊恼:“你既早知此,却也不加劝谏?”

      “我劝过了,但无用。”摇摇头,言者嘴角流露苦味:“三叔当知,净妃当日刺驾,上未曾降罪吾氏已是大幸,却还岂能奢望其他?”

      “然而当初却是你说……”邵忱业情急。

      “此一时彼一时,我怎能料知净妃神志会昏至那般?否则当日断不会出此议!”打断他,邵景珩也露恼:“三叔只知净妃委屈,却不知此策受挫,于我邵氏是何等不利?我苦心酿就此计,原想若成,则再不济,我邵氏一族三代之内荣华可保定矣!如今功亏一篑,三叔不问后计,却尚在计较你一家一时之得失,岂非迂焉?”

      “这……”邵忱业老脸涨红,沉吟片刻,“这般说,此事果真已无回转余地?”自忐忑,“那净妃……”

      邵景珩闭上双目揉着眉心,看去似在平复心绪,语出幽缓:“净妃出居瑶华宫已成定局,不过上已应允保她此生安然,如此三叔可安心矣?”

      邵忱业闭目叹了声。少顷:“那后计……”

      神色恢复如常之人但自啜口茶:“我另有筹谋。”放下茶盏:“三叔这段时日还须韬光养晦,切记莫留把柄于外。”

      邵忱业却存戒心:“景珩,三叔虽说老朽已不中用,于事也无足助你太多,然到底须提醒你一句,千万莫轻敌!”言间食指竖起指向上方,“那人心思之深,恐较你我所想更甚百倍!”

      邵景珩一哂:“三叔不必忧心,自小一处厮混,他心思几何,我多少还是有所知。”

      闻者冷哼:“果真么?”捋着稀疏的胡须,老眸一转:“那你可知,净妃入宫后病情原已好转,却为何偏在你我定计扶立她复位之际急转直下?”

      眉心不为察觉一紧,邵景珩口气倒还如旧:“不是……因年节受外间欢腾气氛动乱心绪所致么?”

      “呵!”怪笑一声,邵忱业满目不屑:“他这般说,外间自也这般听信!却殊不知元旦前夕,御医以净妃病情好转再多服药反为伤身之由,将其所服对症之药皆停了去,如此未出几日,净妃病情便现反复,后甚陷入疯癫。”

      邵景珩忖了忖:“三叔此讯由何得来?”

      见之眯目:“宁和殿提举彭绪良身侧亲信透露,当为可信!”嘴角浮起一抹讥色:“事至当下,你还以为,你知他甚深么?”

      面色一点点冷下,被问者语出缓淡:“兵不厌诈,吾等有所谋算,也不能奢望他全无应对。但无论如何,君无戏言,他应了我保全净妃,总不至食言!”盯着明暗不定的烛光:“净妃移居瑶华宫,自此便是斩断与外瓜葛,于人无害,自也无人再加害她。”

      邵忱业端起茶盏又放回,缄默片刻,音中终透他这年纪之人常见的一丝苍凉感:“景珩当知,防患未然,斩草除根之理罢……”

      彼者未言。然而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此语终还成谶。

      明道元年二月中,废后邵氏移居瑶华宫;二月底,邵氏病情加重,神志不清不能辨人,太医束手。

      明道元年三月初七,寒食方过,废后邵氏薨于瑶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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