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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二章 ...
天色晴好,不大的庭院中一个腰背佝偻的花匠独自劳作着。尚在新春中,园圃即便疏于打理,天寒之故也无杂草生出,因是只需对寥寥几丛花木做些修理即可。
日头渐高,屋内走出个黄衣女子,闲庭漫步般踱到花圃边,脚步暂驻,看着才修剪过的花丛,一时似随意:“皆说牡丹不耐寒,今夕尤冷,且说这花去年才移栽来,不知今春能开否?”
花匠背身修着桂枝,嗓音沙哑:“这便要看娘子运数了,若是上心些,加之天时地利,年后气候好转,便有望达成所愿。”
女子闻之露愁容:“然我已尽力,可惜见效甚微,这般下去,果真不知何年哪月才得见花开?”
花匠放下修枝剪,弓背咳嗽两声:“有志者事竟成!浅尝辄止自难见效。”
“然我……”女子柳眉轻蹙,转头四顾了下,竟也跨入花圃,以轻至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近时有一名唤陈怀礼的前来提亲,说是顾家故交,家主有意促成此事。”
花匠弯腰,似审视方才修剪过的牡丹花丛,语出同样轻微:“此事你须自行设法推脱,我不宜插手,以免引发似那回猷人案后的波澜。”
女子垂下眸光,忽而高出一声似惊讶:“这花根怎枯死了?”一面蹲身拨开枝叶吸引来花匠的目光,待其凑近,才轻声:“然我还能如何呢?家主从始至终未容我亲近,当下莫说令之对我言听计从,实则是我平日欲见他一面都难,却又如何施展?再说这陈怀礼是与顾娥自小便指定的终身,我若强推拒,还恐家主不悦。”
花匠冷淡:“木已成舟,无从回头,况且你我负仇在身,怎可见难便退?莫忘了为得今日之机,你我怎般卧薪尝胆!遂你无论如何皆要设法接近其人,即便不能令之任你摆布,也须拿到他谋逆的罪证,才不枉这些年吾等苦心孤诣之一应所为!”抬高嗓音:“娘子看错了,这株并非牡丹,是原先长于此未尝除根的枯死花木而已。”
“那便将之拔除罢。”女子高声吩咐,言罢轻声:“小妹知道了。”微微一顿,“说来你已两月未露面,我尚忧心是出了不测呢。”
花匠低头拔除枯枝:“是出了些不测,然尚且殃及不到你,只凡事还须谨慎为妙,你但记住,无论何时皆不能去寻我,吾得机自前来。且无事莫要出门,更不要招惹无干之人,以免节外生枝。”
女子点头,直身音色如常:“奴家见识短浅,教老伯笑话了,这便不多搅扰,老伯但自辛苦。”言罢转身回屋。
时至晌午,女子亲去厨间做了些羹汤,便独自送去西院。
这两日邵景珩染风寒告假在家歇息。顾怜幽去时,见其正自临轩翻着书页,看去并无病态,顶多只是乏倦而至心不在焉,倒是见了来人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寒暄两句,女子言入正题:“小妹今日前来,一探兄疾之外,还因经了几日思虑,于兄长当日所提之事已有主意,遂来禀告。”
邵景珩点点头:“关于这桩婚事,吾虽不欲勉强你,然该尽之言还须言尽。但说这陈家与你顾家当年着实亲近,且我已命人打探过,陈家经商之故,家境殷实不言,且在一方颇存名望,陈怀礼虽无功名,却也腹有诗书,为人忠厚而不失风雅,与你着实般配。”
女子目光清恻:“小妹年幼离乡,对陈家只是浅存几分记忆,与这陈怀礼更难称相知,然小妹对兄长之言自不存疑,也信他是君子良人。”
邵景珩欣慰:“既这般,则……”
女子垂眸:“兄长见谅,陈怀礼或是人中龙凤,然小妹却不能与之结为连理。”
邵景珩意外:“为何?难道是因了过往那些……”
“并非此因!”女子摇头,眸中透露倔强:“小妹虽曾陷泥沼,然今事过境迁,况且小妹素来自爱,清白之身何须自惭?再说陈家既来提亲,自是不计较小妹出身,则吾又何必庸人自扰?小妹所以不能答应,实因已看破红尘,此生无意婚姻,只求一身清净而已,还望兄长成全。”
邵景珩皱眉沉吟片刻:“所历之故,你眼中人情寡薄,由此厌世也是使然,然所谓一叶障目,须知世间并不乏美满姻缘,且说若你双亲在世,也不能由你孤身至老啊!”
缄默少顷,女子并未多作争辩,只道:“兄长一心为小妹设想,小妹自感激,也知一时半阵要令兄长体会小妹心意实是不易,遂若兄长以为可,不妨宽限些时日以验小妹孤身存世的决心。”看那人迷惑,笑笑:“兄长便容小妹一年两载,看吾是否动摇当下之意,若是,则彼时反悔自来得及,若否,则小妹还斗胆请兄长成全小妹一心之所愿,可好?”
看她信誓旦旦,邵景珩忖来欲说服之还果不易,再言来陈家若真心欲促成这婚事,则多待上一年半载当也情愿,遂便应下。这才言落,眼角余光便瞥见窗台上一抹白影闪现——却是只毛色雪白的幼猫,看去颇眼熟。
“喵呜——”猫见了他也不怯生,迈着小步上前,由窗户跳入,在书案上大方坐下,打了个呵欠,抬头与对坐之人静自对视。
“这是孰家的猫,竟这般讨喜!”女子近前两步,方想将猫抱起,却教由侧探出的一双大手抢先。
遇上女子诧异的眸光,邵景珩抚了抚那团毛绒,一哂见讪:“这猫怯生,还恐伤了你。”
女子掩下赧色:“这猫是兄长所养,自然与主亲近。”短暂犹豫后,语出恳求:“不瞒兄长,小妹对这猫实是喜爱得紧,不知来日待兄长外出时,小妹可否代为喂养?”
邵景珩额角一跳,轻咳了声,语焉含糊:“这猫乃吾替一友人照看,偶尔前来,不到晚间便要送还回去。”稍沉吟:“你若果真喜爱猫狗,教人抱养一只便是。”
顾怜幽闻此才是复展笑颜,又寒暄两句,便告辞出门。
送了女子离去,又将李老汉打发去前院,邵景珩抱着猫驻足院中。少顷,厢房门自内开启,一袭紫袍之人缓缓踱出。
相对静默好片刻,还是来人先开口:“朕看这狮猫在宫中形单影只甚无趣,想当日既在此捡到它,便将之带回看看能否寻到些玩伴。”
闻此,邵景珩倒露无奈:“陛下不知,近时照看这院子的李老汉酒喝得少了,清醒的时候多,那些闯入院中的猫狗,不是成了他锅中炖物,便是教追打怕了远远遁逃,如今着实难再觅得踪迹。”
穆昀祈不甘心:“然你府中总也喂养一两只猫狗罢?”
那人想了想:“前院倒是有条黄狗,只非他族类,二者不知可能玩到一处。”
穆昀祈上前接过猫,显还扫兴:“这般,朕便回去了。”话是这般,人却未动,倒是低头任幼猫细软的舌头将手背舔得微红。
嘴角微微一动,见者似觉心尖也教舔了一口般,忽而一把将猫抢回,抱在怀中抚弄:“虽说非他族类,然皆是畜生,不置于一处怎知不相投?我这便命人将黄狗牵来试试。”
午后的日光懒散零落檐下,晒得人昏昏欲睡。
穆昀祈托腮望着窗外追逐黄狗尾巴往来撒欢的狮猫,面露欣慰。耳中纳入一声轻微的声响,回眸,面前已多一盏清茶。无言向那人投去感激一瞥,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味清淡,却也应景。
“臣那日因净妃之事冒犯陛下,还望恕罪。”那人开口。
穆昀祈笑笑,目光依旧低垂:“朕知你是无心,自不当真。”
“陛下……”言者听音犹豫,顿了片刻:“我只有几分好奇,陛下这些年……对净妃……果真未生过一丝情意么?”
面上的讶色短暂停留后转为释然,穆昀祈摇头:“未曾!朕对净妃,唯有同情与怜悯,除此再无其他。”
“然净妃对陛下,却是真心仰慕……”挨他坐下,那人口气三分惋惜,七分自愧:“我听婶母说,净妃自打十三岁那年入宫初遇陛下便已芳心暗许,就此心心念念,却可惜……”
“景珩……”穆昀祈呢喃了声,不知如何言下。
“吾知此乃净妃一厢情愿,陛下本是无可奈何。”那人絮絮,“只是我每想到净妃望着陛下时那欣喜与失落交杂的眼神,心中便五味杂陈……”嘴角的苦色逐渐向面上移聚,“有时夜半梦回,见她斥我夺人所爱,着实百口莫辩……”
“景珩,你过虑了!”一手覆上那只似乎无处安放的手,穆昀祈声轻,却不再彷徨,“你在西北那些年,我即便对邵后一再屈从忍让,凡事装傻作痴,处处随她摆布,却唯独于情事上不曾苟且。净妃若是清醒,于此也当心知,我于她难成眷属,于你绝无半点干系!”
四目相对,穆昀祈清晰见得彼者眼中飞闪过的那一丝庆幸。倏自一哂,雨霁云开:“你且安心,我前番承诺过要令净妃安然此生,便定不食言。”
窗外一猫一狗已暂停追逐,凑近伏在树荫下交头接耳。观者回眸,目光似无意掠过那片舒展的眉心:“景珩,这狗有名字么?”
身侧人回想片刻:“似叫旺福。”
“旺福?”穆昀祈皱皱眉,“这也太……改改罢。”
彼者轻哂:“请陛下赐名!”
修长的手指划过下巴,穆昀祈眸光一亮:“‘不争’如何?”
那人点头:“臣代不争谢过陛下。”
“对了,”穆昀祈眨眨眼:“方才那顾怜幽来做甚?”
“她?”邵景珩摇头一叹,便将陈怀礼上门提亲以及顾怜幽如何回拒之一应如实相告。
穆昀祈如意料不悦:“朕总觉得,这顾怜幽是不欲离开邵府。”看那人急欲出言,勉强一哂:“朕无他意,只此事着实不合情理,自然,若她终究想开,愿与陈怀礼共结连理,自还皆大欢喜。”啜了口茶,便又问:“你近时可见过寅澈?”
“嘉王?”邵景珩有些诧异:“自那日山中狩猎归来,便未再见。”目光在对面人面上稍作停留,“陛下何有此问?”
穆昀祈坦率:“那日春狩,寅澈私下与郭偕会面,二人谈论了一阵。”
“哦!”闻者眉心微缩:“说了些什么?”
穆昀祈摇头:“并无关紧要之事,只我忧心却是,寅澈如今宁愿与外人亲近,却偏生疏远你我,岂非令人沮丧?”
舒了口气,邵景珩转作耐心:“于寅澈而言,陛下虽是兄长,却也是君上,他对陛下心存敬畏是使然,况且心知陛下日理万机,又怎敢因些小事常来相扰?至于我这表兄,”苦笑,“虽自小一处,然我离京至今已有十多年未曾与之亲近,加之历了寒食之变,他心下多少当有所猜,就此与我疏远也是意料中。倒是郭偕当初于他有救命之恩,况且受宗规约束,他身侧可亲近者屈指可数,除了其人实也别无选择!”
穆昀祈忖了忖:“你此言虽不无道理,然郭偕毕竟一介武人,寅澈与他一处难得受益,朕忖来,或还当另择博学文士以为王友翊善(1),常在侧为之指点才好。”
“与其这般……”那人一笑露黠:“嘉王将至弱冠,陛下何不替之觅一佳人知己在侧,或能令之收下心来?”
穆昀祈叹了气:“朕自忖过,然一则他尚在孝期,二来,他不甚情愿,若我替之做全主张,万一所择非人,岂非适得其反?”
那人不赞同:“即便所择非人,也较之与郭偕这厮常相为伍而落得粗莽鲁钝要好!”
“阿嚏!”骑在马上的郭偕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孰人说我?揉揉鼻子,郭偕左思右想了圈,又回到先前正忖着那事上:想必嘉王当下也已受过讯问,方才自己当着赵虞德,只道嘉王当日似乎瞧见了秦柳直,对邵景珩却只字未提,乃因一则嘉王也承认当日并未看真切,二来他与邵景珩存有夙愿人尽皆知,没有实据下道出此情还存侮蔑之嫌,且说以嘉王对邵景珩之维护,当也未必会如实上禀,即便退一步,自己所言与嘉王略存出入,上自也以为此是他谨慎之故,当不至过多追究。
如此一忖,心绪顿然安稳,正欲策马快行,忽闻身后狂躁的犬声由远及近,纳闷回头,入眼那狂奔而来的人影竟是熟稔!
“阿渺?”郭偕一怔,将已奔到眼前之人急拉上马,又挥鞭驱走那几条毛色不一的狗,语出带怒:“我早与你说过,手中拿着吃食见狗要绕开走,你偏生不听!”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张大嘴喘息了半日,才带恼:“你……你但怪我之前先瞧仔细,我……手上,哪来的吃食?”
郭偕嗤了声:“无故那狗为甚不追旁人,单只追你?”
“我……”那人脑袋搁在他肩上,看去筋疲力竭,语出嘀咕:“我不就认错狗了么……方才在路上见到一条黑狗背影极似喜福,正与一群野狗耍戏,所谓物以类聚,我自不能容它学坏,便追上欲将之带回,孰料追了两条街那狗一回头,却见额上有块灰斑,我才知认错,然那畜生却不罢休,竟领着一众野狗反追我两条街,若不是在此遇到你,今日此命休矣!”
郭偕啼笑皆非:“莫说一条狗,纵然是人,单凭背影也难辨别,你却……”言至此一顿,脑中一念闪过,当即蹙眉陷入沉思。
背影……凌乱的幕景跳跃着浮过眼前:夜色中熟稔的背影……乍回头,全然陌生的面庞……
“阿偕?阿偕!”耳边人声急促。
郭偕却充耳不闻,但自锁眉:若如此,倒着实耐人寻味了……
注:
(1)宋代亲王府僚属情况通常是:傅有其官而未尝除授,长史、司马、咨议参军不常设,设翊善1人、王友2人、记室参军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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