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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青萍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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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很快,眼看就要离开承乾,可赢兰还是没有打探出诸良回夜澜的意向。
赢兰越是心里急,就越是不敢直接问诸良,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她本想去宁王的住处,先和叔通个气再说,结果宁王事务繁忙,忙得几乎足不沾地,根本见不到人影。
难得见到宁王一面,可是他面露疲色,赢兰不敢拿自己这些烦心事叨扰他,诸良的事情在舌尖滚了一遭,终究落不下来。
***
长月无声流沟。驻扎承乾的最后一夜,皇帝一时兴起,征求萤火。
万军出动,只为争抢那小小虫子,最后得了数百斛献于御前。
皇帝夜出游山,趁着山月朗朗,在众人面前放之,千万幽芒汇聚在一起,光遍岩谷,照彻四方。
这样的盛景,比之宫词里所言的“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不知美了多少倍。赢兰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多的萤火虫,不知不觉想起了燕王在世时,曾经那样笨拙地为她捉萤火虫,时至如今,那和蔼的容颜都有些模糊,可是那流窜在心
里的孺慕之情却分毫未减,眼睛一时有些湿润。
见王皇贵妃看过来,赢兰赶紧撇过头去,眨去眼中莹然的水气。
皇帝似乎十分高兴,众人当然也齐声赞誉。
赢兰虽然不想去凑热闹,但是一张笑脸还是半分差错也不敢出。
正是一片热闹好光景,脚下的山石却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众人面面相觑,还来不及露出更加惊骇的神情,原本还只是隐隐震动的右边山体忽然轰然坍塌,山石滚落,脆弱如一张单薄白纸,轻易地四分五裂。
竟然是——山崩!
本来只是好好的欣赏萤火,谁也想不到竟然会遇上这样的天灾,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山石坍塌之声屡屡传来,大地像是埋葬了煮沸的热水,又像是千万雷霆狠狠抽打,好似有什么怪兽即将崩碎而出。众人所在之处虽然尚未坍塌,但那些石块不断滚落,就像是敲打在人心上似的。
几乎人人都白了一张脸,拉尖了嗓子:“护驾!”
“陛下当心!”
“请速速……”
大波人涌上来向皇帝表忠心,一个比一个更加奋不顾身。
赢兰自然也被人护着向回走,在挤挤攘攘的人流中奋力寻出路来。忽然脚下一空,赢兰只凭本能向前倾,摔倒在地。身边传来一声尖叫,那方才护着她的人竟已不在,只余下一点惨叫的余音,还在冷风中兀自跌宕。
原是她脚边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若是赢兰身子方才再稍微倾一下,此刻早就堕入万丈深渊了。
那样森冷可怖的无底黑暗,仍有细碎的石子不断坠下去,连回声都听不到,竟不知其底究竟有多深。
赢兰吓得心神欲裂,隐约听到了宁王的声音。
“小宝!”
那个声音几乎在瞬间安抚了赢兰的恐慌。
“叔!”
喊出这一声后,赢兰定了定神,全身的力气又在一瞬间回复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旁边居然有个人斜斜倚过来。那人身子虽软,可是整个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带得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赢兰恼怒之极,将那个人推开,结果才刚起来,竟和另一个人撞上,她身子不稳,上半身不自觉向后倾,吓得本能地抓住那个人。
那人被她拉得一个趔趄,脚下一虚,竟被她这么扯着一同向后摔了下去。
冰凉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赢兰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遥遥风声似乎还传来了一声惊呼——
“小宝!”
***
从痛苦的黑暗里挣扎着起身,脑子里还是一片浑浑噩噩,身体上传来的痛楚已经令赢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几乎一时忘记了自己是谁,现在又身处何处。
一片黑暗。
……她现在身处何处?
难,难道这里是地府,她已经死了不成?
赢兰大骇,正要起身,结果又痛得龇牙咧嘴。她是被宁王捧在掌心上的金枝玉叶,从来没有吃过皮肉之苦,这一回疼得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来,念叨道:“叔……”
“呵呵,你还真是对他一片丹心。”
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响起,赢兰吓得猛地往后缩,一直缩到背后紧紧抵着冰凉的土石,有幽冷的风嗖嗖地窜进来,像是一条条冰凉的小蛇,肆无忌惮地逡巡。
赢兰颤声道:“鬼,鬼啊!”
那人没好气地说:“你才是鬼!”
这声音十分熟稔,赢兰定了定神,有些不确定地说:“皇叔?”
她原本彻底崩溃的脑子好像又回复了一些,自己手里似乎攥着什么,她另一只手去摸了摸,竟然是半截柔软的袖子。仔细摩挲,上面的纹路似乎还有些熟悉,那是亲王专用的四爪夔龙纹……
赢兰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仿佛落进了三九寒天。
端王冷冷一哼:“我还以为你真摔傻了。”
赢兰本就又惊又怕,此刻手里反复绞着那截袖子,像是在狠狠搓捏端王一样,声音一反常态,又尖又利,说道:“都,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半途突然扑过来,我现在肯定好好地和叔在一起!”
端王本就恼火不已,只是强自压制,现在见赢兰居然倒打一耙,不由勃然大怒,说道:“谁扑过来了?我要救的是我母妃!你却偏偏冒出来碍事,还把她往死路里推!”
这种情况下,谁能低头?
赢兰不甘示弱道:“我哪里把她往死路里推了?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穆婕妤!那种时候,大家都知道赶紧跑,谁有功夫看旁边的人?何况是她自己先压上了我,我才……”
端王不耐地打断她,说道:“你自己摔下去就算了,把我也一起扯下来,是想找个垫背的死鬼?我以前只觉得你是的傻乎乎小东西,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个恶毒性子?”他一阵冷笑,“真不愧是那女人教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蛇蝎心肠!”
赢兰气得气血上涌,痛意更是钻心彻骨,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端王冷冷道:“难道不是你将我扯下来的?我不掐死你已经算好的了!”
两个人怒发冲冠,明明陷入一片漆黑,压根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却还像是两只斗鸡一样,气呼呼地瞪着对方。
端王毕竟历经无数大风大浪,生死关头,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吐息,声音平静,眼底却是暗含恨意:“怎么偏偏是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赢兰咬了咬嘴唇,疼得几乎不想说话。可是端王这么说她,反倒激起了她的不服之心:“我哪里不中用了?”
端王怒极反笑,说道:“你哪里不中用?就凭你现在还一无所知,不知感恩地活在这里。”
他知道赢兰并没有那个狠心和魄力,不惜搭上自己一条命,也要除掉他。
可是这口恶气郁结于心,像是毒雾一般缓缓扩散,整个人都快被那种森冷的毒湮灭殆尽。
端王道:“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就连命都没了。”
赢兰半信半疑:“真的?”
她嘴上怀疑归怀疑,其实已经信了大半。
坠落之际,赢兰确实感到自己被人护在怀里。她当时怕极了,只将那人当做宁王,埋入他双臂,死死抱住不放手。她现在浑身虽痛,可是并没有伤筋动骨,以她平日的娇贵,若不是有人襄助扶持,可能早就摔得四分五裂了。
赢兰才这么想,随手竟然抓到了什么,有些硬,像是什么干透了,黏在那里,感觉有些恶心。
赢兰抬手,居然是浓烈的血腥气。
“皇叔。”赢兰抖了抖,“除了我们,还有,还有谁也掉到这里来了?”
“你才发现啊。”端王笑了下,似乎不怀好意,“也是,我倒忘了你这小东西胆子比谁都小,连只鸟都不敢杀,估计就没见过血。这里腥味太重,你身处其间,一时半会还没闻出来。”
“你身边那个是甄宝林。”
赢兰抖了抖。
端王更正了自己的说法,道:“啊,不对,应该说,那一块曾经是甄宝林。你可能没注意到,她死得可不怎么好看,半个脑袋都没了,脑浆红红白白的摔了一地,什么胳膊腿啊都散了,好在是直接摔断了脖子,骨头都戳出来了,应该没受什么罪……”
赢兰“哇呜”一声就哭出来了:“皇叔您别说了……”
她其实对甄宝林根本没什么印象,不过是皇帝那堆锦绣佳丽中面目模糊的一个。
可是此情此景,由不得赢兰不害怕。
细小的啜泣声在黑暗里响起,若是平时,端王免不了要打趣几声,但现下却并无一丝怜香惜玉之心。
跌落前的凶险依旧历历在目。
穆婕妤本是侍奉皇帝的身边人,怎么会被人挤到了那么凶险的境地?更罔论当时他被赢兰胡乱攀扯的时候,本来是有力量站稳,再将她拉起的,却在背后遭到了重重一击,以至于两人一起坠落。
这样的天灾之下,出一些人祸也没什么出奇的。
皇帝更不会见怪。
死于非命,岂是他过?
自己无能才是最大罪愆。
这种背后忽然一击,他也不是第一次遭受了。
上一回,好像还是在东宫府,好像还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端王捏了捏自己的额角,没有再说话。
赢兰哪里猜得出端王此刻心绪何等复杂,小姑娘早就吓得花容失色,嘴唇轻轻颤抖着,说道:“……皇叔,您知道,这,这里是哪里?我们能出得去吗?我,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端王的沉默令赢兰更加惶恐,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皇叔,您觉得……真的无一丝生机了?”
端王笑出声来。
赢兰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声,仿佛夜枭般不祥而尖锐,是携着冰雪的朔风,冷冷地拂面而来。
“这么怕死?”
端王没有加那个“你”。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出乎端王的意料,赢兰一点也没有否认,坦然道:“侄儿当然怕死。”
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里,端王也可以想象出她的眼神。
和往日一样,愚蠢天真得令人厌憎,却也教人无法挪开视线的纯净和清澈——
赢兰轻声道:“侄儿确实很怕死,因为侄儿怕喜欢的人伤心。”
端王道:“哦?”
“侄儿不是为了自己怕死。”赢兰顿了顿,还是有点平日里的不服气,“叔以前和侄儿说过,有人告诉过他,‘但凡这世上还有一人在乎你,你就不能死。’所以再苦再难,他也绝对不会放弃一线生机,想着还有人惦念,哪怕只是为了那个人不伤心,便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他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良久之后,端王才轻轻一笑,竟透出一种死水一般的心灰意冷,慨叹道:“谁知道生机何在?你我二人处境且不提,出了这种事,谁又知道……父皇是否还平安?”
端王的手指一颤。
皇帝是否还平安?
这看上去是天灾,可若不是呢?
若这彻头彻尾,就是一场人祸呢?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仔细一想,皇帝是什么性子,怎么会突然对萤火之流感兴趣,又怎么会来到这么一个幽僻山谷?
再深想下去,若是皇帝也无幸理,他就算能活着回去,面对新朝君臣,屈居其下,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
赢兰不谙其间凶险,只听端王话语里一片萧索,竟有几分生无可恋之感,不由唬了一跳,说道:“皇叔,您可别瞎说话啊。”她不知道端王现在的颜色,但也猜得出来定然不会很好,不由道,“万一您……穆婕妤该多伤心啊。”
端王知道赢兰压根没将他的话往心里想,低低一笑。
端王虽然不说话,可赢兰根本憋不住话,静默了一会儿,又道:“皇叔,这里……是堵上了吗?您看过了吗?所以我们出不去?”顿了顿,小声道,“可是侄儿分明能感受到有些风,说明这里没有完全被堵着……还有水,您应该也听到了,水的声音……像是小溪……”
赢兰在这黑暗里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拼命想着脱离的法子。
只是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端王那边却连一声都没有应。
赢兰心里有些害怕,不由又唤了一声:“皇叔?”
无人应答。
有森冷的风透过罅隙吹进来,水流簌簌淌过,似乎携来了远方草木的气息,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散去了一些。
夜露湿了裙裾,赢兰深吸了一口气,道:“皇叔?”
回答她的只有寂寂的黑暗。
夜比死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