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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青萍末(中) ...


  •   诸良平静道:“陛下英明神武,东抗池台,西扫贺川,灭虢破丹,进击策梦,三征高泽,百战百胜,是以我儊月之士豪迈英武,充满朝廷,辟土广地,无不如意。陛下掘地为海,封土为山,无人敢争,雄霸天下,却是作业剧而财匮,隐忧难解。”

      作业剧而财匮,隐忧难解……

      “诸良,你好大的胆子!”

      宁王轻笑,毫无怒意,那曾经根深蒂固到骨血里的自称再度回来。

      “孤果然没有看错人。”

      诸良垂下眼睑,坚定道:“微臣鄙陋无知,但历经漠北穆南,皆遇过军饷不接,将士难以为继之事。仅以穆南为例,王大将军所将吏士也好,马牛食所用粮谷、茭稾也好,皆调度甚广,难久不解。大将军出身王氏,大司马多有照拂,纵然如此,也难以完备全军。”

      “王大将军虽然自矜身份,并不与地方豪强相结,但麾下将领则未必能尽有此高肃之风。当日呼韩达贼之乱,更是远非朝堂所知之简单。”

      秦王问道:“此话怎讲?”

      诸良已经决定彻底投向宁王,自然要充分表现自己的价值,谨慎地选择自己的措辞,说道:“微臣或可以萧将军比之王大将军。萧将军长年驻守漠北,与郑国隔黑河相峙,乃取稳扎稳打,步步紧逼之策。因此慎密自矜,全图陛下方略。当年萧将军虽领命驰至穆南协助王大将军,却视琚戎之侵,譬犹蚊虻,驱之而已,往往命将征之,尽境而还。此计与王大将军迥然相异。”

      “王大将军驻扎穆南多年,战功卓著,勇锐轻死,常喜约赍轻粮,深入远南。”诸良深吸了一口气,“……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陛下并不能闻。”

      这最后一句话,字字可诛。

      秦王眼神闪烁。

      诸良定论道:“李将军看似色平气柔,言讷性鲁,无特达之节,无推择之行,琐琐碌碌,难与萧将军和王大将军并举。其实息民重农,以明休息,是真举手开喙,以预天下事。”

      宁王轻声道:“你年纪轻轻,能想到这些,确实不错。可惜了。”

      诸良微一抬头。

      宁王眼底幽光一烁,说道:“可惜,父皇不会听的。”

      听得宁王此言,诸良反倒松了一口气。

      宁王确实是听进去了。

      这是否意味着,他开始有被利用的价值了?

      他不怕身为棋子,只怕连身为棋子都不配。

      ***

      薄雾未散,清晨的露水犹自在叶尖不甘地徘徊,颗颗滚圆剔透如珍珠,被渐渐升起的彩霞染成了一片斑斓。

      赢兰正执着一柄小银剪修剪花叶,一旁侍奉的折雪等人则手捧花篮、盥盆、手巾等物。承乾一切从简,当然比不上夜澜富丽繁华,但是她所居住之处却植了大株大株蔷薇,花开馥郁袭人,色泽娇艳欲滴,很得她的心意。

      “郡主。”

      听到这个声音,赢兰立刻回眸,双眼一亮:“阿雾,你怎么来了?”

      天光薄亮,徐徐而来的女子素面朝天,一身也是极淡的天水碧,却仿佛自草蓐如裀中流泻而出的一汪清泉。

      那女子恭敬敛衽行礼:“临风参见郡主。”

      “阿雾,别整这些虚的了。”赢兰把小银剪随手放回花篮,见那女子脚下的绣金丝白绢鞋沾湿了水气,不由有些惊讶,“你跑哪里去了?”

      这女子便是临风县主顾乔,小字阿雾。她饱读诗书,才学出众,心智灵敏,在学堂里也是出类拔萃,与赢兰一贯交好。

      但此刻赢兰问话,顾乔却微微颦眉,似有难色。

      赢兰想到了什么,原本飞扬的语调一沉,说道:“怎么,他又让你来做说客了?”

      顾乔不由苦笑。

      赢兰口里那个“他”,正是那位书大公子。

      赢兰可以对书歌不理不睬,顾乔可没法那么干脆地给他闭门羹。只好道:“郡主,书公子早便听闻郡主琴艺高妙,那古琴‘绿颜’是特意寻来赠给您的……您不收也就罢了,收了却转手就送给我,这不是让我难办吗?”

      赢兰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是很地道,但是硬着脖子不承认,说道:“谁让他没事找事来送琴?”

      顾乔眉间隐约颦蹙,似乎有些不赞同。

      她与赢兰相交多年,知道赢兰虽然娇生惯养,但并无甚跋扈之气,恰恰相反,她的性子再纯良天真不过,顾乔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针对一个人。赢兰一直不大喜欢书歌,她也多少能理解这种相轻之情。

      但是,以前的赢兰最多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会这么明白地将自己的厌恶之
      情表露出来。

      在顾乔看来,影响赢兰,发生大变的,还是昨天看到的那个英俊青年。

      昨天下午,她本是想来和赢兰说些体己话,没料到赢兰身边竟然有个陌生男子。她惊讶无比,那青年却神色自若,赢兰更是笑靥如花地给她介绍:“阿雾,这是阿良。”

      顾乔还晕乎乎的没有转过神来,书歌的琴就送过来了。

      绿颜为古琴之名,以凤桐为胎,以鹿角为漆,遍体冰纹,青玉轸足,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龙池上镌“绿颜”髹金二字,两侧刻“琅琊之桐,西陵之材,凤鸣秋月,龙腾瑶台”十六字。其间珍异,有价无市。

      赢兰见惯奇珍异宝,一把琴收了就收了,本也不算什么。

      偏偏那个“阿良”——就像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书公子好心思,到底是送琴还是送情?”

      赢兰顿时沉下脸,硬邦邦吐出两个字:“摔了!”

      顾乔连忙帮书歌求情,最后赢兰只是将那琴搪塞给她。她觉得是个烫手山芋,可也只好收了,一时心念一动,竟忍不住看向那个青年。

      他只是微垂下眼睑,有一缕额发散下,落了浅浅的阴翳,面庞清俊惊人。

      顾乔并非对他一无所知。

      诸良,这几天传遍承乾的名字。

      英国公诸宸的孙子,勇烈侯诸策的独子,师从漠北萧长夜,效力于定南大将军王博尧。宁王亲赐紫微弓,在射柳一途表现优异,力压禁军统领凌轻色之子凌曲雪。御赐神剑弱水,在御前与萧长夜之子萧诺以刀剑演舞,震惊四座。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具,他本应如凌曲雪一般,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贵公子。

      但他不是。

      因为他是连儊月军士也不得不尊敬的敌人姒成和的后裔,是为祸一方的巨盗呼韩达贼的外甥,更曾亲自出手,于千军之中取下这位“迦楼罗王”首级。

      他有着一半琚族的血,有着天生清澈幽蓝的眼睛,更有着烈风和狼烟中沥出的冰凉气息。

      某一个瞬间,顾乔仿佛嗅到了穆南草海山林浩淼苍茫的气息,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缓慢安静地涌来,无声而又无可逃避。

      甚至可以清晰听见沉沦的声音。

      顾乔回去之后,辗转反侧,终究忍不住,第二日一早便来找赢兰。

      书歌说的没错,这等出身鄙陋之人,心思叵测奸佞,赢兰很容易就会为之蒙蔽。

      她是赢兰的好友,劝诫之言,责无旁贷。

      此刻见赢兰这样的态度,顾乔也无可奈何,只好上前道:“阿兰今日真是好兴致。”

      赢兰挑了挑眉,见顾乔的称呼换了,总算松了口气:“你可算正常了。”又重新拿回了剪子,左右挑拣,这一朵开得太弱,这一株生得太瘦,一时之间竟不好下手,“阿雾,你看看,这里可还有什么需要修剪的了?”

      顾乔接过婢女递过的另一只剪子,这些花当然没有御花园里照料得无微不至,倒也开得繁复错落,娇嫩无边。

      赢兰浑身上下哪里生得都美,就是手指太细了些,圆润不足,看起来少了点福相。见顾乔执剪,银光与日光一并生辉,更衬得一双手宛若玉雕雪砌般美丽,她故意嘻嘻一笑,学着那些纨绔大少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唱:“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顾乔面上一红,还没有动手,她臂上的青色绡纱绕牵花枝,竟是缠在了上头,她一时竟解不开,不由有些不豫。忽然臂上一轻,原来赢兰斜出一剪子,将她的绡纱剪得干脆利落。

      赢兰笑了下,道:“不用谢。”

      顾乔微微眯眼,日色映在赢兰的脸孔上,仿佛美玉般温润无暇,她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挪不开眼。见赢兰索性剪去了开得最妖艳最盛大的一朵,花的头颅跌在尘土之上,顾乔忍不住道:“阿兰,有些事皇贵妃没有提点你,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说。”

      赢兰毫不犹豫道:“既然皇贵妃都没说,你也别说了罢。”

      顾乔道:“……我还是想说。”

      赢兰轻轻瞥了她一眼,弯下腰将那一株离枝的花捡起来,又拿了手巾擦拭干净上面的泥土,转手将蔷薇插在了顾乔的鬓间。

      赢兰拍手笑道:“名花配美人,正好。”

      顾乔没有躲避,清凌凌的一双眼,一错也不错地看着赢兰,说道:“书公子行为确实太过冲动,但是他确实是出自一片……”

      “阿雾。”赢兰淡淡打断她,手指轻轻拨弄顾乔发间蔷薇花瓣,“我今天的心情,本来是很好的。”

      顾乔道:“阿兰……”

      赢兰道:“他那也是‘冲动’?诸元死了,别的什么杂七杂八的家伙也或死或残,他倒好,连根毛发也没少,还不是因为他姓书?我不和他计较,不是因为我原谅他,要不是因为看在我皇婶和阿怜的份上,我早就让他好看了!”

      “现在我懒得搭理他,他若知趣也就算了,偏偏还巴巴地送东西过来——他以为我是什么人,一把琴就打发了?”

      赢兰并不知晓甄宝林与书氏的干系。否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再好的脾气,也绝对不会就这么罢休了。

      眼看赢兰神色郑重,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顾乔所有想劝诫的话自然只能憋回心里。

      顾乔若无其事地笑道:“好阿兰,是我的错,不该再提起这些败兴的事情。其实我今日前来,提起绿颜,着实还有一事相问。”

      赢兰道:“怎么?”

      顾乔垂头,竟似有几分羞涩地笑了,说道:“我近日因机缘巧合,得了《碣石调幽兰谱》的全篇,可说来惭愧,我才疏学浅,竟有字不识得。”

      赢兰眼睛一亮,问道:“此话当真?”

      《碣石调幽兰谱》乃是上古名篇,蕴孔丘幽兰之意,伴碣石舞,其声微而志远,尤特精绝。声名不亚于《广陵》《高山》之类,可惜全谱失传多年,杳于世间。

      赢兰琴技高妙,喜爱搜罗天下琴谱,自然对这样的名谱向往已久。

      顾乔也是晓得赢兰的性子的,含笑着从袖中拿出了琴谱,指给她看,说道:“你看,第四行第四字。”

      赢兰眯了眯眼睛,说道:“这字……上头一个千,底下两个万?”

      顾乔点了点头,道:“阿兰以为如何?”

      赢兰摇了摇头,她虽然自恋,但也不会无知嘴硬,说道:“此谱完整无缺,得来不易,可惜我才疏学浅,此字竟不能解。”

      这在顾乔的预料之内。本来若是赢兰对书歌的态度软化一些,她们自可去请教这位大才子,彼此都有了个台阶下。如果一切顺利,以一曲幽兰相奏,冰释前嫌,自然再好不过。可惜……

      顾乔看着捧着琴谱长吁短叹的赢兰,微微黯然。

      在承乾逗留的短短时日里,她的好友,变了许多。

      顾乔并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赢兰心思单纯,但是并不蠢笨,恰恰相反,她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是很多事情,她并不往那个方向想,自然也不会有那个心思。

      但诸良不过一句话,就挑动了她别的心思。

      顾乔从来没有见过赢兰这样执着于一个人——

      身为皇室中人,这样的执着,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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