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应祥

1、上京有女

　　今年是天水朝建炎十五年女真皇统元年，在这深冬的三更天时，上京越国王府中一处小院里仍旧有人未眠，完颜毕亚在窗下坐了已经很久了，屋中只有一盏供外间的婢女伺候主人夜间起夜的灯还是亮着的。婢女睡得很沉，完全不知道里间里的主人披衣起坐未眠。完颜毕亚听见外间的用火炭煨着的暖炉中热水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水又滚了。
　　窗旁有鸟儿振翅的声音，她打开窗，从落在窗台的粉灰鸽腿上取下竹筒，扫了一眼竹筒中纸上所写的内容，取出火折子点燃，丢进了金鱼缸中。婢女睡眼迷蒙中见里间有火光跳跃，起身询问“四娘子，可有什么吩咐？”便见完颜毕亚举着点燃的烛台穿过珠帘，看着她道“我渴了，唤了你几声都不应。”完颜毕亚皱着眉头，她瞧着那婢女看上去面生的紧“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婢女低着头应道“是新调进院中的，恰好今晚原定的那位姐姐小日子来了，奴婢便替了那位姐姐。说罢便将暖炉提起，向杯中掺水，不想那水滚烫，一时不慎溅出杯外，婢女手中不稳，暖炉顷刻间便摔在地上，热水流出，瞬间便溅湿了完颜毕亚的裤脚，烫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婢女初至也不知是先谢罪还是先去寻药包扎，一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完颜毕亚见状拂袖回了里间安寝。
　　这一年女真与天水朝的战争还在继续，狼主与诸位亲贵在和战中举棋不定，朝中主张改革的宗室与保守不变的宗室各站一边，北面室韦诸部落的剿抚也在进行，而改革和与天水朝的战事更兼与室韦的剿抚皆是由越国王主持，这越国王府也因为越国王近几日的朝事不顺而越发显得压抑了。完颜毕亚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信鸽上面的内容一遍一遍的从她眼前晃过，她想这也是时候了，攘外必先安内，朝中保守派以陈王为首，欲要打击改革派，最好的办法便是从陈王下手。
　　次日的清晨，完颜毕亚还未从床上起身便听得外面传来的喧哗声，揉了揉眉心，自从她回了这越国王府便有数不清的糟心事，让她应接不暇。外间的侍婢捧来金盆与白布供里间的主人洗面，又开了牙粉盒，待完颜毕亚洗漱完后，才从熏笼上捧起印金绫衫与她穿上。女真贵族女子多喜穿着檐裙，尤喜裙摆宽大，更有女子，学邻高丽国内衬以铁圈使裙摆宽大，完颜毕亚因自身习惯，素来不喜这种不利于骑射的衣着，但如今既然回来了这越国王府，以后少不了要与上京诸贵女打交道，自然不好在衣着上太过异于旁人。她一面穿衣，一面看向侍婢问道“昨晚值夜的那人呢，乌勒珠，怎么今儿早上是你进来伺候？”乌勒珠听闻主人的话忍不住皱眉“也不知那侍婢是从何处调来的,今早上该她起来伺候的时候睡得比死猪还沉，我方才不过才训斥了她几句，她便哭着跑了出去，奴婢命人将她按在了廊下。” 完颜毕亚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大动肝火。说起来，我还不知那新调来的婢女唤作什么。”“她姓赵，名唤流光”“姓赵吗？”完颜毕亚一愣，继而又道“‘细雨湿流光’这倒是个好名。”乌勒珠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面前这位越国王府四娘子的母亲也姓赵。
　　她虽然晓得这件事，但也不会傻到去问面前的主人那位夫人是否与那位婢女有何关系，只是取出绣云纹填金泥的羊皮靴与主人穿上，却是一眼瞧见了完颜毕亚的左腿上那一块烫伤，惊得抬头看着她。完颜毕亚看了一眼腿上的烫伤，只道是晚上取水时不小心烫伤的，见婢女睡得熟也未唤醒她。乌勒珠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位四娘子到是正如传闻所说的性格懦弱，又因病弱长居别院之故有些不晓王府规矩。然而她身为婢女自然也不好多说，只是与她上完药后将皮靴穿上，又盘好头发，戴上鹿皮冠子，一路引着她去正堂用膳。
　　越国王这几日因朝堂上改革推行多有阻碍，有些气闷，便与狼主告了病在家中休息。他正妻徒单氏早亡，膝下只又一子四女，其中又只有三女儿与独子为徒单氏所出，这些年他因军旅之事少有呆在家中的时候，若在家中，定是要同诸儿女一同用膳的。乌勒珠担心这位久居别院的四娘子见面时不知如何与越国王相处更是亦步亦趋的随在她身旁。
　　今日本就因赵流光一事而来得比诸兄姐们迟了，乌勒珠更是没有想到今日连越国王都已在正位上端坐四娘子才姗姗来迟，完颜毕亚却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请安后径直坐在了下首。二娘子完颜习捻本欲讥讽几句，但碍于越国王坐在上首不敢说出口。
　　越国王看了一眼完颜毕亚问道“月儿因何事来迟？”他难得言语温和的询问，又唤了完颜毕亚的汉人小名，毕亚在女真语中有月亮之意，是故完颜毕亚汉名唤做月儿。完颜毕亚听闻却只是抬眸道了句“冬日好眠，睡得迟了。”越国王听这话竟也未生气，只是让众人动筷，这一顿早膳因着完颜毕亚来迟倒吃的有些没滋没味的。
　　用罢膳后，几位娘子皆散去不提，世子完颜亨也出府去与几位约好的贵胄子弟打猎游玩去了，只完颜毕亚随在越国王身后入了越国王的书房，乌勒珠本欲跟随，却被完颜毕亚看了一眼，令她回去，又低声在她耳边嘱咐了一句让她回去后勿要为难赵流光，就将此事揭过。y
　　完颜毕亚随着越国王入了书房，在书桌前站定，涩声道“阿玛，运往泰州前线的数万神臂弓中多有损坏一事可有查明，此事事关我军与蒙兀决战之胜负，若非此次因神臂弓数量巨大，阿玛令人多次抽查，这神臂弓一事未必可以查的出来，到那时，我军中好儿郎岂不是要无辜殒命!”
　　越国王看向她，桌前的贵女已经不是幼时孱弱的模样了，她虽然穿着与上京贵女一般无二的团衫檐裙，可是眉眼之间自有一种沉稳果决，无论此时是否甲胄在身。只是有些事他可以允许她插手，有些事绝对不行，而此事无论是一般的军需贪污还是牵涉到更深一层的改制，都已经不是完颜毕亚可以参与的了。
　　“毕亚，你既然回来上京，那么从此以后泰州前线的战事与你再无关系。”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回来以后做的让我足够满意，等时机一到，我便会亲自向狼主言明，让他封你为县主，并且让你入宗谱。”
　　完颜毕亚还是保持着之前她进入书房时站定的姿势，从后面看上去很像一株修竹，听到越国王说的话她神色不变，只是沉默了半晌才躬身行礼“孩儿明白了，此事是孩儿逾越了。”完颜毕亚的神色沉稳，丝毫没有愤懑不满，越国王皱着眉头，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摊在完颜毕亚头上，而是摊在完颜亨或者是他的其他子侄头上，恐怕早已抱怨起了他的行事不公，唯独完颜毕亚始终神色淡淡，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他试图与她说一些什么，却发现其实他说不出什么来，她比较其他的宗室子弟，从她来到这上京城起便输了太多，若说她有什么是不如这上京城的宗室，倒也不是，恰好相反，这上京城中难以找出几个可以与她相提并论的宗室子来。可惜了，为什么这个孩子体内流着赵家的血呢，他想。
　　完颜毕亚行过礼，便道声告退，久不见回应，她看向越国王唤道“阿玛”对方这时似乎才回过神来，让她退下。
　　她退出书房后，抬头看着这天色，风雪欲至。乌勒珠听了她的吩咐也先回了院中，并未在房外等候，完颜毕亚索性便沿着来时路，赏玩这越国王府。说是赏玩，其实女真自太祖立国以来也不过二十来年，这越国王府，有许多的地方，都是按女真族以往的习惯来建的，就连装饰房屋的也大都是些锦缎貂毛，无什么观赏性。
　　倒是她在回去的路上遇着了越国王的亲信夹谷忽鲁，她本打算避开，夹谷倒是先瞧见了她，行了一礼。夹谷是自幼随在越国王身边的，她的事旁人不知夹谷忽鲁定是知晓的，完颜毕亚这样想也未特意避开，笑着与他寒暄了两句，她谈笑中也有试探这次军需案的意思在，对方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怎得只与她拉了几句家常，便径直朝着越国王书房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