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鱼迎

6、11月11日

　　下午五点的Town Square，人来人往。
　　说是一个广场，其实不过是一圈商店，围着中间的小小许愿池，成为一个生活购物区。

　　小餐厅里，季微对面坐着陆犹，正等着俩人的晚餐。
　　陆犹手搭在桌子里，撑着下巴，眼角稍抬，眼睛微眯。
　　“薇拉小美女，看了不少电影吧？”
　　季微：“……？”
　　“我在飞机上就注意到了，你拼命瞥我的屏幕。”陆犹轻笑，“脸上就写着几个字——啊我看过这部片子这个人逼格怎么和我一样高！”
　　“……”
　　季微一脸愕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个人总是喜欢这样出其不意吗！
　　好好好，你牛逼，啥都被你看出来了！

　　陆犹也没等她的回应，又问：“你觉得这部片子怎么样？”

　　——《飞地》吗？
　　她感觉这部片子拍得不怎么样。
　　开头不错，但是太长，讲述故事的方式太过用力，她到后面就不太看得下去。
　　但是季微没敢说。
　　她莫名觉得，她有点害怕让对面的男人知道自己对那些文艺作品的真实想法，透露自己的浅薄与无知。
　　毕竟《飞地》还得了什么奖，又是独立纪录片，逼格挺高，得到的褒奖也很多。
　　他应该也觉得这部片子不错吧？

　　半晌，她含糊地问了一句。
　　“你觉得呢？”
　　陆犹毫不犹豫：“我觉得不怎么样。”
　　季微微怔：“为什么？”
　　他竟然也觉得这部片子不怎么样？
　　“没为什么啊，”陆犹摇摇头，“就是感觉。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其实开头还不错的，就是太冗长了，其实在中间的某一刻，这个故事就应该结束了。”

　　——一模一样。
　　陆犹微微低了头，有几缕碎发从帽沿中漏出，滑到额前。
　　——他和自己想得，完全一模一样。
　　季微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搞摄影的对电影也有研究？”
　　“会看画面，”陆犹抬头回看她，“但主要是故事。”
　　季微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手机。
　　“你帮我看看这张照片拍得怎么样。”

　　她递过去——是她在给梁细细打电话的时候拍得那朵沙漠里的花。

　　陆犹接过去，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末了，他抬眼看了季微：“你拍的？”
　　季微一看他的表情，心中猛地一跳，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夹杂了一点欣喜。
　　“你觉得好？”
　　陆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季微憋了半天，才听见他说：“哎，薇拉小美女，你以后就在照片里美就是了……拍照么，你还真不在行。”

　　……
　　？！
　　季微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她有点不服气，身子微微往前倾：“你说说看，哪里不好？”
　　陆犹将手机回递给她，语气懒洋洋的：“没什么，就是感觉不太好。”
　　季微：“……”

　　大哥，你今天下午还在车上和我说得玄乎得一套一套的呢，怎么现在又说得简单粗暴了？！

　　她不甘心地接回手机，仔细看了看。
　　屏幕上的花颜色淡淡的，纤瘦漂亮，近景清晰远景模糊，能准确地看出花朵上的每一根细长的脉络。

　　“挺好看的啊……”
　　她嘀咕了一句。

　　“我可以教你摄影。”陆犹说，“免费的。”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很认真。
　　那声音就像在沙砾里滚过最圆润的宝石，在黑暗中尤散发着微光。夜里响起，质地清澈而动听。
　　季微低头将手机放进包里。
　　她没接话。

　　——接了又能怎么样呢。
　　陆犹这样的人，做个有趣的旅伴就可以。他的世界太神秘莫测，她根本无从探索。
　　再说，她又怎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气氛有些尴尬时，恰逢桌上的呼叫器响了起来。

　　“Twenty-one！”

　　有服务生在吧台上喊了一声。
　　陆犹把他想说的话尽数吞了回去。
　　他深深看了季微一眼，站起身，转身去吧台拿他们点的晚餐。

　　季微点得是一份很简单的意面，反观陆犹，海鲜焗饭、沙拉和啤酒，甚至还加了一份甜点。

　　季微看着堆满一桌子的餐盘简直要惊了。
　　“你吃这么多？”
　　陆犹坐下，“嗯”了一声：“后天就只能啃干粮了，当然要吃好一点。”
　　季微了然：“……很有经验嘛。”
　　“也还好，我出来拍自然风景的时候比较少。”
　　季微终于抓住他话里一点漏洞：“你不是人像拍得也少么？”
　　那你还能拍什么？
　　“我拍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怎么样子的。”陆犹说得很玄乎，“下次有机会拍给你看。”

　　季微愣了半晌：“像《饥饿的苏丹》那样？”

　　《饥饿的苏丹》就是那张有一只秃鹫和一个苏丹小女孩的照片。季微对摄影界知之甚少，也只能说出这个名字来。

　　陆犹吃了一口焗饭：“那个是新闻摄影，艺术价值很一般。我和他做的不是同一件事。”
　　季微问：“那你做的是什么？”
　　陆犹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拍好看的风景和好看的人，并不会卷入什么伦理的纠纷里。”

　　头上是昏黄柔和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明灭晦涩。陆犹的薄唇牵动，生生牵扯出一丝自然无比的熟悉感来。
　　真是见了鬼了，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他，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季微心想，吃了一口意面。
　　温热的食物让她的心情放松许多。

　　陆犹知道她真得只是随便在和自己闲聊，什么话都没往心里去，便轻笑道：“薇拉小美女，别老是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季微加上一句，“学戏文的。”
　　她的话音刚落，邻桌的一对中年夫妻突然开始大声争吵起来。妻子的声音尖锐，丈夫一甩手巾，愤然离开。
　　用得是意大利语，季微也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
　　她闷头吃了两口意面，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笑了。

　　陆犹看她一眼。
　　“笑什么呢？”

　　季微唇畔的小梨涡若隐若现，突然来了兴致。
　　“你没有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陆犹转头看了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嗯？”
　　季微放下叉子，认真地看他。
　　“按照剧本，这时候我应该说——你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吗，夫妻到一定年龄，就丧失了互相倾听的能力。”

　　陆犹愣了两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哎呦。”他的眼角笑出了浅浅的褶皱，“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爱在黎明破晓前》的开场邂逅台词吧？”
　　“是啊。”
　　“你很喜欢这部电影？连台词都记得这么清楚。”
　　季微不置可否：“不是很喜欢，是最爱的爱情电影。”

　　说到她最喜欢的电影，季微的话终于开始有些多了。

　　“你也把台词记得很清楚嘛。”她一扬下巴，“怎么，你也最喜欢？”
　　陆犹慢慢收起笑声：“这是我发现的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什么？”
　　“我发现，20多岁的女孩子，最喜欢的爱情电影，往往是《爱在黎明破晓前》。”

　　“浪漫的邂逅，浪漫的旅行，和一个灵魂伴侣。”季微一摊手，理所当然道，“没人会希望拒绝这样有趣的一天。”
　　陆犹双手交叉搭在桌上，倾身看她：“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嗯……我也差不多。”季微想了想，“我比较羡慕这种状态。”
　　“状态？”
　　她拿手比划一下。
　　“在维也纳的街头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啊，从这个教堂走到那个教堂，看手相的女人、醉醺醺的诗人和嘈杂的小酒馆，可以和身边的人不断地聊一晚上的天。就好像……”
　　季微说得有些激动，一时思维跟不上说话的速度。

　　“……就好像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现了新的有关自己的东西？”

　　“没错！”季微一拍手掌，“这种状态需要的条件太多了，现实中几乎无法达到，所以就格外让人向往。”
　　陆犹轻笑一声，低头搅了搅焗饭，没有说话。
　　季微也吃了口意面，继而抬头好奇地问。
　　“那你呢？”
　　“我？”
　　“你最喜欢什么爱情电影？”
　　这个问题似乎让陆犹陷入了什么深远的沉思。
　　半晌，他松了松肩膀。

　　“是《她》吧。”他重复一遍，“是《她》。”

　　《她》是人工智能与人类相爱的故事。
　　最新的人工智能系统OS1温柔体贴而又幽默风趣，自始自终都只有迷人的声线出镜，却让男主角深深得爱上。

　　季微不由地笑出声。
　　陆犹抬头看她。光洁的额头上，她一双圆圆的眼睛漆黑乌亮。

　　他见过太多披着头发的女人，偶尔遇到一个喜欢把所有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辫束在脑后的姑娘，就有些不习惯。

　　陆犹问她：“怎么了？”
　　“这个世界真是有意思……”季微舔了舔嘴唇，“这也是我发现的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这回陆犹反应得很快。
　　“所有20多岁的男人，最喜欢的爱情电影永远是《她》？”
　　季微纠正他：“是30多岁的男人。”
　　陆犹：“……”

　　这个小姑娘什么眼神。

　　他才29好吗！
　　29！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生无可恋，季微一下子笑出声来。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们难道不会更在意女朋友的长相吗？”
　　比如说费曼宇，女朋友全是流水线生产的浓眉大眼小美女——哪里还会在意什么心灵沟通思想契合？
　　“薇拉小美女，”陆犹正了正鸭舌帽，轻咳一声，“我有必要告诉你，男人也不是全部肤浅的动物。”
　　季微声线微扬：“所以你想告诉我——你不肤浅？”
　　陆犹打了一个响指：“Bingo！”

　　“那你说说看。”季微抬眼看他，“你在飞机上，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薇拉小美女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