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有梦[民国文]》逐心

4、第四幕

　　次日一早，裴冥哥便出门了。

　　因为是年初一，孩子们也都没有来上课，我收拾好屋子，便站在院子门口，望着巷子尽头发呆。

　　我越来越容易出神，对于当局，对于北方军，我开始无法信任。甚至，我不知道怎么对裴冥哥军装上的血迹释怀。

　　屋子的门被推开，睡眼惺忪的小九披着外套揉着眼睛站在阳光里。

　　“起来了？”

　　他这才看见我，一边笑，一边向我跑来，却忽然震惊地停下步子，猛然抬手指着我身后，张口发出嘶哑的呼喊——同时跌撞着向我扑来。

　　“小心——”嘶哑得难能辨别的声音。

　　我还没回过神，便听见身后枪鸣，伴随着男子的惨叫，接着就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面的声音。

　　我转过身，便看见藏青色褂子的男人面朝地趴着，手里还握着手枪。而在这男人的身后，神情森然的，正是段邱。

　　他垂着眼睑，冷冷地看向地上的男人。白色的长围巾松松垮垮地自他颈项上垂下，坠落脚边。

　　这一幕，竟让我瞬间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哥哥，我那已经印象浅之又浅的哥哥。

　　“罗刹。”段邱让开一步，从阴影中走出的罗刹俯身，便把那男子抗在肩上，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

　　惊呆的小九终于松了口气，跑到我身边，紧紧地靠着我。我的手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终于稍感安心。

　　“你没事吧？”段邱的口吻终于不是全然的冷淡。

　　我摇摇头，小九跑到段邱身边，拾起他落在地上的围巾，双手捧到他面前。

　　他接过围巾之后，小九单脚跳起，右手手肘曲起向下猛力一击，像是击倒什么人的姿势，颇有几分威风。脚落了地，小九咧嘴向段邱一笑，伸出大拇指，目光里全是崇拜。

　　我这才反应过来，小九是在模仿刚刚段邱击倒持枪男子的动作。

　　段邱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把围巾松松地绕上，转身就要离开。

　　“段邱，”这是我第一次出声喊他的名字，他顿住脚步，我轻声说，“你落在我家的袋子，是政府粮仓的。”

　　段邱回过头来，冷冷的眼神落在我脸上，似乎要将人洞穿。

　　我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进来说。”

　　我关上院门，段邱沉默地跟着我进了堂屋。

　　我端坐着，一字一句地问：“抢劫军饷的人就是你和罗刹，对吧？”

　　“比起这个，”段邱的唇角扯动了一下，“你似乎更该担心刚刚偷袭你的家伙是谁。”

　　是啊，那人或许就是射杀何晨的凶手。如今他又一次上门来，要取我性命，我应该为此或兴奋或惶恐。

　　然而，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向段邱确认军饷的事。

　　我……这是怎么了。

　　段邱放在扶手上的食指轻敲着实木，发出哚哚声。他微微偏过脸：“有人要取裴冥身边人的性命，这个才该是你最关心的事，不是么？”

　　“……你又怎么会知道？”

　　段邱站起身，四下望了几眼：“这里是林啸天的得力副官裴冥的家，在京城还有人不知道么？”

　　“段邱，你究竟是什么人？”

　　“流浪人，走南闯北无所事事的家伙。”他拨了拨围巾，轻巧地避开我的问题，“那个袋子，拜托你帮忙烧掉。”说着，他便走到门口，晨光落在他身上，我又一次想起多年前的哥哥。

　　他走到院子中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身道：“即使为了你哥哥，也要保护好自己，苏其洛。”说完伸手摸了下鼻子，拉开门闩，出了院子。

　　“小九……”我站在堂屋里，轻声，“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哥哥？”

　　“裴冥哥，”我乘着晚上的空闲，喊住裴冥哥，“能和我说会话么？”

　　他放下手中的官文：“好……最近忙于公事，也很久没说上话了。”

　　“那个抢劫军饷的人，抓到了么？”

　　裴冥哥摇摇头，我却觉得他的动作里更多的是释然。

　　“那么，”我赶紧说，“能不能不要再追缉了？”

　　“为什么？”

　　“他们都是为了老百姓，”我俯撑着桌面，“眼看百姓挨饿还囤着军饷不放，毕竟是政府不对，难道不是么？”

　　裴冥哥沉默了一会，问：“其洛，你……认识他们？”

　　我连忙否认：“不，我不认识……”

　　裴冥哥站起身：“几个月前，洪福茶馆门口死了一个女子，你听说没有？”

　　我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只好点头：“听说了。”

　　“她原本该被囚禁在元帅府的，”裴冥哥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因为她跟你一般年纪，我就心软救了她出来。被囚禁总是活着，结果我放了她出来，她却丢了性命。”

　　“我对你说这些，只想告诉你，”他向来温和的眼神如刀光凛冽，“我们所认为的正确，或许根本是个天大的谬误。如今……黑白难分。”

　　我被他陌生的目光骇得迟迟说不出话来。

　　窗外飞雪连天，又是一场骤雪。

　　“你的意思是段邱他们一直守在我们家附近？”我难以置信地问小九，他方才一直向我比划。

　　小九认真地点点头。

　　我不懂段邱为何这样做，困扰之下竟无法安心做事，于是干脆出了院子，四处寻找段邱和罗刹的身影。

　　巷子很深，两边常有分岔的小路，我一边走一边搜寻。

　　“你在找什么？”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转过身，果然是段邱。

　　他仍穿黑色风衣，戴白色的围巾。不知为何，这条围巾让我有似曾相识。

　　“你果然在这里。”

　　“喔，是找我。”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是否过于心急了？”

　　我才意识到自己在飞雪中竟没有打伞，任由雪花落在肩。心里有些慌乱，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遇见段邱的事便会乱了阵脚。

　　“你为什么总在我家附近？”

　　段邱似笑非笑：“说起来，你和初次见到时不太一样。”

　　我被他答非所问的话说蒙了，疑惑地盯着他。

　　“那时候，像个胆怯的小姑娘，现在却敢这样和我说话了，啊？”他撇过脸，向身后的罗刹说道。

　　罗刹点点头。

　　我窘迫得红了脸。

　　“回去吧，我们不过路过而已。”段邱转身离开。

　　雪似乎越来越大。

　　隔着漫天的飞雪，段邱远去的背影修长，那条洁白的围巾柔软地伏在他的后背。

　　这样的场景，终于将尘封的记忆里唤醒，很多年前，哥哥临行时也是戴着这样一条围巾，笑着推开门，没入漫天飞雪之中。并且，再没有回来。

　　“你——”我把手握成空拳放在口边，大声喊，“认识苏其武吗？”

　　段邱似乎没有听见。

　　四周安安静静，只剩下雪花悉簌飘落。

　　“其洛，你在和谁说话？”裴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我身侧，张望着段邱他们离去的方向。

　　我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毕竟，裴冥哥正在缉拿抢劫粮饷的人：“一个……朋友。”

　　裴冥哥看了一眼远方，揽过我的肩：“回去吧，这样大的雪。”

　　进了屋子，掸落身上的积雪，裴冥哥忽然慎重地嘱咐：“最近京城里混进一批南方军的探子，不少军官的家人都受到袭击。其洛，你和小九尽量待在家里。”

　　南方军的探子，杀死何晨的凶手怕也是他们吧。我竟误会了段邱和罗刹，他们那日果然是来分发粮食的。

　　段邱没入雪中的背影，再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