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天意如刀(非良)(中) ...

  •   “如果在桑海还有人能解读这个卷轴,那应该就是他了。”
      “你是说,张良先生?”
      ……
      墨家机关城最后还是没有逃过被覆灭的命运,墨家巨子燕太子丹身死,墨家余下的几位头目和他们还是个孩子的新任巨子辗转来到桑海城的据点。
      在张良的掩饰和保护下,被帝-国-通-缉的天明和少羽分别化名“子明”和“子羽”混进儒家,装作儒家弟子。而在此同时,大秦相国李斯突然到访小圣贤庄,而且来者不善。
      不久后,海上蜃楼横空出现,引起各方关注。
      墨家众人也没有闲着,他们截获了黑龙卷轴,因不解其中奥秘,求助张良。张良拿到卷宗后,在回小圣贤庄的路上,被李斯请去喝茶。
      再之后,天明和少羽的通-缉-犯身份,还是被伏念发现了……
      ……
      张良端坐案边,手中执笔书写。
      书简上,端正又不失飘逸的篆字逐一成形,他此时正在抄写的正是出自《孟子》的一个篇章: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念及此前伏念恭送荀况离去后对他说的话,笔下那一个“义”字,几乎要划出书简之外——
      “既然你出口《孟子》,自去将《孟子》抄上十遍吧!”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张良此时一脸沉着,瞧着不复之前与伏念争辩时那般激烈,实际上脑海之中思绪翻飞,内心深处波涛汹涌。
      他自然敬重自家师兄,如此争论,实属无奈。正如伏念有着他的坚持,他也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韩的灭亡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但他却不曾忘记。每时每刻,他思虑最多的,都是天下大势。想当年,无论是师出名门的韩非、卫庄,还是五世相韩的他,他们都希望振兴韩-国,都渴望韩-国强盛起来,哪怕在事实上,韩-国不过是七国中的一个弱国。而更讽刺的是,韩-国是第一个被秦灭掉的国。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

      秦一统天下之路上,韩、赵、魏、楚、燕、齐,六国逐一被灭,因战争而流离失所之人不计其数。乱世之中,最苦不过百姓。然而,统一之后,苦的依然是百姓。嬴政大兴土木,强征百姓,人民苦不堪言。他多次远游,途中所见,触目惊心。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

      秦以法治国,设下重重法律法规,其严其苛,着实让人诟病。加上其驳斥百家,图谋在思想上也获得统一,对百家学说颇为打压。甘于投靠的自是不必多言,而不甘于此的,必然会有所动作。并且,还要赶在大秦动手之前。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儒、墨两家作为当世两大显学,如今墨家机关城已然覆灭,那么儒家小圣贤庄呢?

      “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

      墨家、项氏一族,与秦有着深仇大怨,有着大牵连,都会是坚定的反秦盟友。
      天明身负隐秘,是苍龙七宿秘密的关键所在;少羽乃楚项氏少主,是倾-覆-帝-国的关键所在。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

      楚南公衰老而神秘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回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此之谓失其本心。”

      张良搁笔,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与李斯的那番交谈。
      ……
      李斯与张良略略谈及荀况之事后,终于进入正题。
      李斯放下茶碗,凝视着张良道:“我想向子房打听一个人,正是我那师兄韩非。”
      张良听罢不禁神情一僵。
      纵使久经时日,与韩非相关之事,依旧是他心中的刺,只要稍稍一碰,都会痛彻心扉。更何况提起韩非的人,正是颇有嫌疑的李斯。幸好有多年的磨砺支撑,让他能勉强地在李斯面前保持镇定。
      然而,张良还是不敢与之直视,他转头看向窗外:“这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他早就猜到,李斯请他喝茶,定是有其目的。他想了诸多可能,不料竟是引出韩非?是了,李斯先前便提到荀师叔,那么他真正的目的是……
      张良的心中有了几分把握,念头一转,趁机问起韩非之死。在此事上,李斯到底是处于何种立场呢?
      不过,听着李斯避重就轻、话中有话的回答,张良的疑惑却是更多了。之后又听其话题一转,点在“苍龙七宿”上,他的内心更觉沉重。
      ……
      “苍龙七宿……”张良轻声自语,神色晦暗不明。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提笔,继续未完的抄写,脑海中却是回忆起过往。
      ……
      韩非摇晃着樽中美酒,似乎有了些醉意:“子房可知苍龙七宿?”
      张良不解:“苍龙七宿?”
      “这是一个流传千年尚未破解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和七国都有关系……”韩非举杯沾唇,一饮而尽,“我也是才发现,那东西原来竟是如此有趣。”
      “哦?”
      “等我研究出全部,再告诉子房。”
      张良眉毛一跳:“如此,我就等着韩兄日后好好分解了。”
      ……
      张良奋笔疾书,书简写完一卷又一卷。与其说是抄写,不如说是在默写。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嬴政、帝-国、阴阳家,儒家、项氏、墨家。
      天下大势不可阻挡,在新的时代里,谁也无法置身事外,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生存么……”
      ……
      风在咆哮,云在翻滚,大雨倾盆。
      追兵紧随,呼啸的暴风雨也没能掩去身后踏踏的马蹄声。
      被追赶的人目标明确,一路飞驰,遁入山林。
      在大雨天中,林间更加幽暗,穷追不舍的铁骑很快便失去了目标的踪迹,不得不分兵搜索,却是再也找寻不到……
      ……
      凌晨时分,一个高挑的人影手里提着两个木桶来到溪边提水。
      他正打着哈欠。
      昨晚他可忙着呢!守了大半夜,确定那女人是真的跑了,而且还卷走了不少钱财,他才睡下。结果后半夜做了一夜的噩梦,惊醒后想睡又睡不着。于是,他便琢磨着,干脆起来打水洗把脸,顺便洗个澡醒醒神,再去读书好了。
      跟往日一样来到溪边的他突然脚步一顿,凝神看着躺在前方的人形物。他胆子不小,直接举起两个木桶,一步一步地警惕靠近。
      当他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的确是个人。那人俯身倒在溪边,穿着一身被鲜血染红的儒袍,儒袍上处处都是被划开的口子。
      心里好奇的他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行,最后停在那人身侧。见对方依旧一动不动,他干脆地将两个木桶一放,蹲下身,用手将人整个翻过身。
      这一翻身,他终于看到那人的相貌,不自主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哎啊,这回想不要多管闲事都不行了……”
      ……
      “大人这是何意?”
      “小圣贤庄知情不报,窝-藏-帝-国-通-缉-犯,其罪……当诛!”
      “小圣贤庄并无大人口中所言的通-缉-犯。如若大人不相信,大可进来搜索。”
      “看来,几位还是不明白……皇帝陛下有令,小圣贤庄有三大桩罪,所以……动手!”
      “赵高!你——”

      “杀——!”
      “切记,一个也不要放过!”
      “小圣贤庄窝-藏-帝-国-通-缉-犯,与叛-逆-分-子交往甚密,形同谋-逆,其罪一。”
      “儒家弟子厚古薄今,诽-谤-帝-国贤才,妄议政-事,不尊陛下,其罪二。”
      “儒家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不-遵-法-纪,仍传六国文字,其罪三。”
      “素闻儒家讲究忠、礼,却不知尔等先贤知其后人如此不忠、不礼有何感想?”
      “不过,既然如此,我替先贤清理门户,亦是一场大功啊!”
      ……
      张良清醒过来时,头还是晕着的,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周遭人声吵杂,让他头痛不已。不过,他还是记得自己昏迷前的遭遇,忍着身上的疼痛,强提精神打量着周围。
      日光透过窗户投射到室内,有些刺目。此处并非他猜测过的牢房,而是一间普通的乡间陋屋。他所在的地方明显只是一个单间,这儿除了他正躺着的木板床外,就只有一张木案和一个木柜,而木案边有一草垫子。
      张良略微拉开身上盖着的薄被,不禁一皱眉,只见自己竟然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妇人衣裙。还由不得他定下神来细思,他发现,他之前听到的对话声除了来自屋外,还有来自单间外的,并且越来越近。

      “哎,兵爷,我家现在除了我外可没有什么男人。那儿是我家哥嫂的房间,兄长他前几天出门了,至今未归啊!”
      “有没有人,搜过才知道……里面有人?是谁?怎么不出来?”
      “那是我嫂子,她病了,正睡着呢!”
      “你嫂子?”
      “是啊!”

      听清楚对话内容的张良双眼一眯,拉上薄被遮着小半边脸,随后当即阖上双目。
      木门被推开,听脚步声,是有三个人进了房间。三人均有武艺在身,其中有一人比其余两人要高明些许。让张良微微感到诧异的是,相对高明那人,是那个疑似救了他的男子。
      他们在房间里四处翻找,甚至靠近过木床,不过倒是没有掀开被子。

      “你看,兵爷,我这真的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啊!”
      “……走,去下一家。”
      “兵爷慢走!”
      “如果有看见贼人,记得通知。”
      “一定,一定!”

      那人送走秦兵后当场松了口气,一转身,正巧对上张良已经睁开的双眼。
      那是一名正往青年长开的少年郎,身材高挑,俊美非常。那身粗布麻衣,也压不住他的不凡。
      “呃……你醒了?”那人一顿,很快发现自己是说了废话,立即转了个话题,“你感觉怎么样?伤势应该没有恶化吧?”
      张良用手撑着床,坐支起上半身,双眉微微一皱,对他作揖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所报,如今就不叨扰了。”
      “不急不急。”那人连连摆手,笑眯眯地对张良说,“那些秦兵不晓得是在搜索何人,来来回回晃悠着。嫂子你身体抱恙,还是多躺躺为佳。”
      张良听罢,飞快地一眯眼,然后躺回床上,问道:“阁下是?”
      “在下陈平,无名一小卒也,比不得张良先生,声名在外。”那人笑着低声说完后,躬身作揖,“先生怕是不记得,先生其实曾有恩于平。”
      话毕,那陈平又一次作揖,这次却是道歉,“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还望先生莫怪。之后还得先委屈先生,暂且穿着这身衣裳。”
      “……倒是良应该感谢阁下援手之恩。”
      陈平见张良面带疲惫,知其精力不济,便道:“先生刚醒来,怕是饿了吧?平先去给先生热一热粥。”
      话毕,他就离开这个房间,还体贴地带上门。

      张良见陈平出去,眼睛又闭起来。
      他是真的没什么精神,强撑到现在,几乎到了极限。他落到如此地步,也只能冒险相信那自称“陈平”的男子了。
      想及“冒险”,他不免难受地呼吸一窒。
      现在他不得不奔逃在外,不正是他剑走偏锋、兵行险招的恶果吗?
      他深知嬴政和帝-国不会轻易放过儒家。墨家机关城覆灭,之后必定就轮到小圣贤庄。
      伏念师兄希望儒家能一直保持中立,保全自身。但是大势如此,天下谁都逃不脱,谁也不可能真正地置身事外。与其被动地等待宣判,不如主动地早做准备。
      他拉拢墨家以及项氏一族,与他们结成联盟,联手反秦。之后更是将卫庄手下的流沙也拉进联盟之中,以自身为桥梁,从中调和墨家与流沙之间的恩怨。

      解决农家之事后,得知嬴政正式开始东巡,张良就决定启用先前为墨家谋划好的其中一个计划——刺秦。
      嬴政东巡明面上有蒙毅、李斯、赵高、公子胡亥伴驾。只是蒙毅很快就被支使离开,据闻是要北上与蒙恬会合。
      咸阳被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其他地方却是未必。东巡路线漫长,会发生什么意外,谁都难以一一算出,不是吗?
      嬴政此番东巡,其目的正是蜃楼。天明和少羽因缘巧合,尚在其上。蜃楼,是他们身上的宿命所在。如果他的推算成立,蜃楼最后将毁在他们手上。若是蜃楼被毁,嬴政之后的举动就不好预料。而且此时阴阳家大部分人手都在蜃楼上,用于保护嬴政的人手必有不足。
      以墨家及流沙明里暗里牵制阴阳家以及罗网,给刺杀者制造机会,兵家项氏一族则是负责暗中招兵买马,等待起兵时机。
      若然成功,嬴政被杀,固然会引起天下动荡,同时也会是最有可能推-翻-帝-国-统-治的好时机。无论秦之后上位的是哪位公子,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嬴政——世人能够羡慕他、嫉妒他、憎恨他,却不能否认他的能力。
      若然失败,那么项氏一族就是退路,暂时潜伏,再待时机。

      张良一直苦于没有一个足以说服伏念让儒家弟子悄然退出小圣贤庄、退出桑海城的借口。而只要伏念不答应,他也不好在明面上做大动作。只能希望刺秦一事能转移嬴政的注意力,为儒家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很小心避开帝-国的耳目,特别小心避免被罗网的注意上。在计划定下之后,他没有再暗中跟流沙和墨家、项氏密谈、行事,而是留在桑海城,留在小圣贤庄。
      然而他没有想到,赵高来得如此凑巧。流沙和墨家才启程不久,算算时间,此时他们应该还有好些时日才会到达目的地。
      嬴政想要除去小圣贤庄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蒙毅竟是暗中绕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带兵来到桑海城,与赵高的罗网联手。流沙远去,因为计划的重要性,卫庄留在桑海城的人手不足,他对秦军动向的了解不免相较从前有所迟缓。他原本的想法就是打一个时间差,可惜对方来得太凑巧了!
      桑海城中巡逻的秦兵的例行换防迷惑了他,等他发现不妥时已经晚了。小圣贤庄被重兵包围,赵高的罗网以及六剑奴,将他们困死其中。

      残阳如血,仿佛为他们送行。
      儒家弟子纵使文武双修,但是无论是从在人数上,还是武艺的高度上,都比不上秦国军队以及罗网。一个个熟悉的弟子倒在血泊之中,整个小圣贤庄陷入火海。
      荀况被六剑奴缠住,伏念与蒙毅激斗,颜路与赵高对峙,张良于秦军和儒家弟子中游走,却改变不了渐渐往深渊倾斜的战况。
      最后还是伏念的牺牲,以一己之力挡下一轮攻势,他们才得以突围而出。之后的追杀连绵不断,他们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因为以前曾经思考过如果被追杀应该如何,张良领着残余的弟子隐入计划好的逃亡路线。因为秦军的骑兵实在跟得太紧,他们后来不得不选择分兵引开追兵,化整为零。
      渐渐的,张良身边已经没有了随他逃亡的弟子,或死或散,他这一路只剩下他一人。
      有谁不畏惧死亡呢?
      他们害怕死亡,却并无想过投降;他们害怕死亡,却敢大喊着跟秦兵对抗;他们害怕死亡,却愿意哭着让他先走而自己冲向秦兵……

      枕边一片湿润。
      张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刀光血影,厮杀声与呐喊声响彻云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这次围杀中逝去,有儒家的,也有秦兵的。在短兵交接之际,所有人都忘记自己为何而战斗,他们之间只存在杀与被杀,只存在生与死。也许在这一刻你尚且存活,下一刻就会被杀死。

      张良从睡梦中转醒,只见窗外乌云蔽月,连同室内也是黑漆漆的。
      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张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一个人的轮廓。回想起此前看到过的摆设,黑影像是坐在草垫子,趴在木案上。
      隐约猜到那人应该就是陈平,张良没有动作。
      他虽然醒来,但是依旧感到十分疲惫,除了身体发热引起的疲累,还有源自内心深处的倦意。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吗?
      他主动为儒家谋算,想方设法保存小圣贤庄。他自认没有暴露出与墨家和流沙的联系,但是嬴政也不需要确凿的证据。有借口更好,没有借口,也能编织罪名。他还是低估了嬴政的决心,他还是心存侥幸。
      有些事情,不是你推想如此就会如此发展;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着徐徐图之,就能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你。

      张良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这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换了一套,虽然,仍是女式。
      他拿下放在额上的湿布,支起身体,看了一眼床下妇人的旧履,赤脚落地。他也是现在才发现,伤口糊了层草药,嘴里有一股苦涩的药味。
      陈平说,张良曾有恩于他。张良认真地回忆过,还真让他在记忆中找到一个像是陈平的人。
      记忆中那人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张良在返回桑海的路上偶遇一群凶悍的大汉围着个少年拳打脚踢,便将少年救下。
      据少年所说,他是独自出外求学。不过迷路了,还遇上了一伙不务正业的混混。混混们想要抢劫他,不过发现他身上没有几个钱,又气又恼,所以打他一顿出气。
      这段往事不过是他遇过的事情中的一个插曲,若非当初那少年相貌出众,他未必能够如此清楚地记起。

      推门出去,只见外间摆放着几个大缸和若干木柴,中间放了好几个草垫,以及一张木桌,略显空旷。屋子的主人陈平正在灶台处添加柴火,烟气滚滚。
      陈平余光一瞥,见到张良出来,就把手里的木柴放下,双手相互拍了拍,对张良作揖道:“先生可醒了,昨夜发热了一宿还真让人担心呢!先生睡了这么久,怕是饿极了吧,先等等,粥快好了。”
      “麻烦陈兄了。”
      “平不过是报恩罢了。”陈平先将一碗热粥递给张良,自己再舀一碗一口干下。
      “先生的衣物,平自作主张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烧了掩去,宝剑埋到山里。唯留有这竹笛,如今先物归原主。”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交到张良手上。
      张良摩挲着竹笛,眼帘低垂,又道了声谢,心情比先前更为复杂。
      被尖刺牢牢钉住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反倒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糜烂,触碰不得。
      竹笛乃韩非所赠,乃是他的生辰贺礼。那时,流沙刚刚创立,诸事繁多,韩非亲手制作如此竹笛,耗时不短。
      ……
      韩非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到张良手上,笑眯眯地道:“这是我准备多时的礼物,可算是赶上子房生辰了。快看看好用否?”
      张良在其示意下取出盒中礼物,正是一支竹笛。除了手工比不上名家,倒是其他没有不好之处。他一愣,瞧着韩非的神色,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由惊讶地看着韩非。
      韩非见状,得意道:“是我亲手做的,如何,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吧?”
      猜测成了事实,张良连忙躬身作揖:“韩兄的礼物真是太贵重了。”
      韩非连忙伸手托起:“子房如若觉得不好意思,以后和弄玉姑娘合奏一曲我听便是了。”
      “我的技艺岂能与弄玉姑娘的琴艺相提并论。”
      “别太谦虚啊!我又不是没听过你吹曲。”
      ……
      然而,他最终还是未曾在韩非面前与弄玉合奏。先是韩非使秦,然后弄玉刺杀姬无夜失败自绝,最后韩非客死他乡。
      他们为了韩-国尽心尽力,却未能改变其命运。在见到希望曙光之时,情况急转直下。
      算人者人恒算之,又有谁能算尽一切?

      看出张良眼中浓浓的悲意,陈平只好摸摸鼻子说道:“这地方草药不盛,先生若想早日养好伤势,还望放宽心事。何况,平虽对外伤有些办法,内伤还得靠先生自身。”
      张良闻言知道自己失态,流露太多,即刻作揖道:“陈兄大德,良铭记于心。”
      陈平连连摆手:“平不喜欠人情,有欠有还而已。若先生过意不去,在此养伤之际,先生如果精神好了,便指导指导平学问吧。”
      “……如此,便叨扰了。”

      张良留在陈平处养伤数月,从初春至仲夏。
      在此期间,他曾询问过陈平的哥嫂,那时候已经是春末。
      陈平也是坦然。
      “家兄有事出门了,大概大半年后才会回家。至于我那嫂子啊……”他的语气有点奇怪,“她向来嫌弃平不务正业,家兄说过她几次也没改。家兄离家前他们才闹过一顿,气得家兄直说要休妻,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不过她显然是放在心里的。”
      “家兄出门没几天,她就趁着夜色,卷了家里一些钱财跑了。正巧,那是平遇到先生的那天,为了应付那些个兵爷爷,平只好出此下策,让先生穿上她留下的旧衣裳。”说着,陈平弯起嘴角,“平已经对外说嫂子生病了。只要先生少外出,邻里不会发现换了个人。平可以保证,他们谁也不晓得那天夜里我家嫂子自个儿跑了。至于秦兵嘛……”
      陈平“啧啧”有声道:“如果如此他们都能凭着那样……难以描述的画像找到先生,平也无话可说。”
      张良趁机问道:“被通-缉的还有何人?”
      陈平听后挠挠脸,小心翼翼地道:“除了先生你,就只有颜路先生。”
      张良闭目,收敛起所有情绪。
      小圣贤庄遭此一劫,伏念已经死在最开始的围杀之中,其余弟子死的死,散的散,也许帝-国不会在意他们。不过绝无可能放过同样逃脱的荀师叔、颜路师兄和他。如今的通-缉中有他,有颜路师兄,但是没有荀师叔,是否证明颜路师兄尚在逃匿,而荀师叔已是遭遇不测或是被擒?
      “另外……”陈平见张良已经已经消化完这个消息,提到另一个问题,“附近几个县里又出现了搜人的士兵,不过,这次听闻是另一件事。”
      “哦?”
      陈平眨眨眼,将一丝异色掩去:“传说,皇帝陛下在博浪沙遭遇刺杀,差点驾崩。虽然结果是刺杀未遂,不过陛下大怒,传令天下大搜刺客。此处与博浪沙距离不远,所以传得较快”
      “……”张良沉默片刻,才问道,“可知刺客身份?”
      “这个,似乎是墨家所为。”陈平摇了摇头,“听说,动手的那个刺客是个大力士,当场就被砍杀了。现在找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和一高一矮两个老头。”
      陈平看了张良一眼,发现什么也没瞧出来后继续说道:“幸好,他们找的那名女子是白头发的,我们应该不至于遭灾,应该。”

      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平有乌鸦嘴的天赋。几天后,秦兵搜索到此地时,真的怀疑上了他们,谁让他们长相特别出众呢?
      “兵爷啊,你瞧我哪里像画上人了!”
      “这里没有白发女子,只有黑发妇人啊!”
      “这位是我家嫂子,你们可别造谣了啊!”
      “嫂子啊,拿毛巾洗洗头发证明你没有染墨汁。”
      “兵爷慢走!”

      “呼——”陈平又松了口气,转身看着披头散发的张良,笑眯眯地问道,“嫂子,需要小叔子我帮你梳发髻吗?”
      张良将手里新造的木簪转了一圈,瞥一眼他:“不必。”
      他依然穿着略旧的妇人衣裳,妇人的发髻是他自己挽的,还特意留下额前刘海微遮着两边耳鬓,挽发的木簪是陈平不久前动手削的。
      他曾找机会出门看过通-缉-令,的确很难凭着画中人认出他,除非秦兵里就有认识他的人。而且因为重伤未愈,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许多,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加上他利用能够找到的材料小小地把自己的脸往柔和处做了些修饰,就算是熟人,一晃眼间也未必第一眼就认出现在的他。
      只是,他这般一直少有外出,怕是会引起他人怀疑。
      “不怕,我那嫂子向来就不常外出,更别说现在还‘病’了。至于我家兄长,到时候先生离开后,平自会告诉家兄嫂子早就走了,你是我一个友人的姐妹,在投亲的路上病倒,在我这里修养,因为担心对‘她’的名声不好,才说的谎。我哥很好骗的。”陈平在某一天漫不经心地如此对他说,“除了天地你我,没有人知道我认识先生。毕竟一个正常人,不可能收留一个陌生的通-缉-犯。”

      天下大索的热度过去后,已是临近仲夏。
      在这段时间里,陈平屋里又住进了一个人——项伯。
      某一天,陈平觉得秦兵应该不会再来,而且他看出张良已经在考虑离去,他便主动给对方提起当初被他挖坑埋了的宝剑,如今风头过去,也是时候挖出来了。
      于是陈平和张良就连夜进山,将凌虚剑取出。
      不料回程时,碰上了个浑身是伤的男人。男人年纪不大,脸上沾染着血迹,看着就很凶狠。不过,那时男人已是强弩之末,虽然突然冒出来把陈平吓了一跳,但是下一刻男人就昏倒在地。
      还是张良借着火光觉得男人的长相与项梁和少羽颇为相似,心中有些猜疑,把人救下。
      事后证明,张良还真没猜错。

      “项伯多谢兄台相救!”
      陈平摸着下巴打量着对他行礼的男人,忽然开口说道:“实际上,真正救了你的是他。”
      说罢,指向刚从房间出来的张良。
      项伯转头一看,呆了呆,“呃”了声:“多谢这,这位……”
      陈平笑眯眯地“提醒”道:“这是我家嫂子。”
      “呃,多谢这位夫人相救!夫人之恩,项伯铭记于心!”
      张良眼皮一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平,方对项伯说道:“阁下可是项燕将军之后?”
      “你怎么……”项伯听到是男声,顿时又是一呆,听清张良的话后,立即警惕起来。
      瞧这模样,真要是个不怀好意的,你完全暴露了好么!陈平见此不由腹诽。
      张良没有绕圈子,直接道:“在下张良,与少羽及项氏一族相熟。”
      浑身紧张的项伯顿时放松下来,明显他是知道些什么:“原来是张良先生。可先生你怎么……”
      “不过是伪装罢了。”

      项伯只在陈平此处呆了十来天,便在张良的暗示中匆忙赶往吴,打算与极可能在那儿项梁等人会合。
      而陈平接过张良递给他的两袋子铜钱后,表情有些微妙。
      “在陈兄此处叨扰许久,良心中过意不去,奈何身上除了凌虚外再无钱财。今朝借来项兄的铜钱若干,并项兄个人的谢礼,一共送予陈兄。”张良一本正色地解释道,随后露出一丝笑意,“如此,陈兄至少在数月内,不必天天哭穷了。”
      话毕,张良没再留意陈平表情,转身回房。
      房内坐在案边的张良想起陈平不时叨念着还剩下几个钱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很快又收敛。这几个月有赖陈平的掩护和照顾,他们之间相处得也不错,偶尔会相互开些无关大雅的玩笑。陈平此人看着散漫,不羁,然而心思缜密,长于揣度人心,最擅黄老之道。
      张良自认当初救下陈平只是举手之劳,而陈平却是冒着生命危险救的他。这份恩情,现在他无法报答,只能记在心上,日后再报。

      眼角余光扫到窗外再次有一白羽飘落,张良轻轻抿唇。
      白凤在五天前就找到他,过了两天,卫庄也到了。数月之后,他终于得知在他远离喧嚣的这段时间里,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
      卫庄还是那幅冷淡的模样,张良无法看出他是否有伤在身,而他同样没有对张良这身打扮作出评价。
      不必张良开口询问,卫庄直接回答他所想要知道的一切:
      “荀卿被杀,颜路失踪。”
      “无双、隐蝠死。”
      “墨家伤亡过半,随项氏隐入吴地。”
      “我们都小瞧了罗网和阴阳家。”
      “稍后白凤会把具体情报交给你。”
      卫庄略带讽刺地道:“墨家那群人现在还在担心你。他们完全没有发现你的真正意图。”
      张良敛目不语,卫庄也没有继续出声。
      两人并肩站立山顶,山风将卫庄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后来还是张良忍耐不住咳嗽,才打破了沉默。
      “你身体如何。”卫庄还是如此喜欢将疑问句读成陈述句。
      张良回道:“还好,不算大碍。”
      “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吧。先让我理清这数月内发生的事情。”
      一顿,张良问道:“卫庄兄可有余钱在身,借我些许?”
      ……
      仲春,小圣贤庄一夜被焚,儒家弟子四散。
      大当家伏念身亡,二当家颜路和三当家张良失踪,成为帝-国-通-缉-犯。而荀况,则是被赵高捉走,旋即被杀。
      张良明白,如果说,还有什么是赵高等人想要从荀况身上得到的,那么估计就只有苍龙七宿的秘密。只是,张良也无法得知荀况究竟知不知道,如果知道又了解多少。自然也无法确定,他是因何被杀。
      而刺秦计划,并未因为罗网被调走大部分而变得更顺遂。虽然看上去差点就成功了只是欠了几分运气。
      春末,博浪沙刺秦。
      最直接的刺杀执行者之一的大铁锤误中副车,走脱不及被当场砍杀。另一个执行者机关无双因其身体特殊的缘故,是在奋力救下企图相助大铁锤的高渐离和雪女后被公输家的人解决。
      最后,墨家之中,盗跖受伤,高渐离重伤,雪女垂死,只有负责接应的班大师和没有参战的徐夫子还算完好。
      负责牵制的流沙和盖聂也没有全身而退,隐蝠被擒杀,赤练和白凤都受了不轻的伤。
      初夏,蜃楼崩塌沉没。
      天明、少羽、石兰三人携一少女一青年,自蜃楼脱身。藏在桑海接应的庖丁顺利将五人带往吴地。

      张良把凌虚握住。
      他身上的外伤早已结痂。只是内伤因得不到有效治疗而且拖得太久,如今虽然好得七七八八,却无法再如从前。并且正逢“倒春寒”,他淋了一场冷雨,寒气入体,竟是得了畏寒的毛病,身体虚弱了不少。
      不过,勉强已经算是养好了伤。在此地逗留许久,也是时候离开了。

      三天后清晨,张良与陈平道别。
      张良换回一身男式白布衣,紫缎带束发,手持凌虚。
      他向陈平躬身作揖道:“叨扰数月,良也是时候离开了。陈兄恩情,来日必有重报。”
      陈平上下打量着他这身打扮,唇角一弯:“客气了。平不过是报恩而已,如此我们算是两清吧。先生保重。”
      张良再作一揖:“陈兄保重,后会有期。”
      走了几步,回头道:“陈兄心怀大志,可伺机而行。如有不决,或可寻项兄处。”
      ……
      公元前210年,公子扶苏遵旨自尽,嬴政于沙丘行宫驾崩,公子胡亥继位。
      ……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