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攻略指南[星际]》糖豆公子

28、第二十八章

　　自寇奇总督官满身枷锁落入中庭狱起始，往后的一个月内，为获得一手讯息，科里瑟记者们每天都在进行长途赛跑。

　　公审日前一天，寇奇在监狱内中毒身亡，医检人员从他的饭食中化验出过量CNZ-III。而编号CNZ-III的药物属于受管制的刑讯用品，微量可致幻，常被心理催眠师用于辅助催眠，过量则会使人猝死。

　　虽然当事人已经身亡，但他所延伸的枝蔓却不能置之不理。五十七名刑满犯人的言论揭开能源星神秘的面纱，露出其下狰狞可怖的面目。一时间K系星舆论遍地开花，迫于压力政务厅发言人向公众保证会完善能源星法律，建立更完整公正的监管制度。

　　记者们的报告还没有写完，议会又再度召开。

　　此次议会确定了新任S-6总督官的人选，来自K-2星分议院的议员夏多阁下，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首都星三元老之一，勒克·兰奇的学生。

　　如果说以往是有传言议院与军部不和，那么选择新总督的议会无疑证实了这种不合。有议院背景的候选人均未得到来自军部的票，夏多能以微弱优势战胜军部候选人得益于阿尔杰陛下决定性的十票。

　　议会甫一结束，记者们立刻着手新报告，字还没打完，军部就召开记者会致歉，称能源星问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军部中下层官员没有管理好外派驻军。为维护公平公正，以后凡被派往非K系星的军人，在调令上必须明确驻守任期，任期不得超过三年。在某地任期将满的军人，他的信息会被自动筛选出来，在任期满后优先给予安排。

　　没过几天，又有消息称赛尼托议员似乎与袭击飞行器的海盗有所关联，检察院正在调查此事。

　　五花八门的报道背后，各方势力暗中角力。向来低调不引人注意的能源星一下子吸足了眼睛，有不少一流媒体正积极与相关部门交涉，希望能登陆能源星进行实时采访。

　　K系星的群众仅仅是眼花缭乱，而能源星却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中发生肉眼可见的转变。

　　原本一日三餐都吃营养剂，现在也能稍微沾点荤腥。电鞭不见了踪影，至少明面上它们销声匿迹，全部撤换为电击棍。后来一部分主流媒体在行政管理区和第一区遛了一圈儿，像是参观什么稀罕景点，采访几个背了稿子的流放犯，随便取几张美景，回去后以动人的笔墨书写能源星戏剧性的变化，由一封检举信引发的浪潮就此慢慢归于平静。

　　能源星最冷的季节，凯文带维克去见了那位神秘的盖尔特先生。

　　他们到时，先在黑夜里看见了光。那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周围围坐了不少孩子，看打扮均为赛维恩人。

　　每个人手腕上都戴着水滴型的屏蔽仪，在来这里前，凯文也给了维克一个屏蔽仪。

　　这群孩子中唯一的大人，想必就是盖尔特伯伯。这位盖尔特伯伯把自己藏在宽大的连帽斗篷里，他脸上戴了半张纯白色面具，遮盖住上半张脸。面具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圆洞，每个洞里都藏着一颗沉淀璀璨色彩的明珠。

　　只消一眼，维克就认出了他。

　　在行政管理区的市场，他就是挑选食物的那个兜帽怪人。

　　盖尔特伯伯，凯文口中的传薪者。之所以称其为传薪者，是因为他将知识带到荒芜的能源星。他教能源星的孩子们算数，识字，他博学多识，最喜欢充满好奇心的勤奋孩子，凡是来听他讲学的人都能得到一些可口的食物作为奖励。盖尔特出现不久，便成为流传在赛维恩人之间的秘密。

　　但在维克看来，盖尔特来到能源星绝非巧合。当凯文念叨盖尔特的丰功伟绩时，维克很快联想到在能源星普及综合素质评定制度的政策。盖尔特所做的一切，仿佛就是在为那项政策铺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盖尔特出现的时间也耐人寻味，他是从莱恩那里先一步得到消息，盖尔特又是如何知道这项尚未公布的政策。

　　除非盖尔特来自于科里瑟，并且在科里瑟有不容小觑的地位。然而放眼四周，坐在篝火旁读书习字的全是赛维恩人。

　　最初，凯文只会最基础的数学，现如今，在维克复习时，凯文也能插上几句嘴了。

　　这固然与凯文本身的高智力有关，但没有点亮火把的人，便无法在黑夜中看到方向。

　　“他就是你经常提起的那个科里瑟孩子？”

　　面具后的眼睛轻轻扫过维克，仿佛微风吹拂尘埃。过后，那双眼睛便直直的盯着篝火，瞳孔里映出赤红亮光，却又目中无人。

　　看来这位盖尔特先生并不欢迎维克，就像维克对赛维恩人曾抱有的那种排斥。

　　“是的，盖尔特伯伯。”凯文对两人之间的暗潮全无所觉，他拉着维克的手，将他领到盖尔特面前，亲热地邀他坐下。对盖尔特道：“他可厉害啦，你布置给我的那些难题，没有一道能难得住他。而且他很勤奋，从来不松懈，我每次看到他学习时的样子，就觉得盖尔特伯伯你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事实是，比起我，明显你更喜欢他。”盖尔特瞥了眼维克的手腕，维克手腕上的屏蔽仪看起来远没有其他人精细，如此粗糙稚嫩的做工绝不可能出自他之手，他对凯文道：“你费尽心力研究这玩意儿，就是为了带他来见我？”说着，盖尔特又看了眼科里瑟少年冷漠的侧脸，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道：“只怕他配不上你为他做的一切。”

　　这句话落入维克耳中就不再那么舒服了，他站起身，拍拍裤子，漆黑的眼睛俯视坐在地上的盖尔特，轻笑道：“我配不配得上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配不上凯文的赞誉。”

　　跳动的火光里，盖尔特的嘴巴抿直，宛若被拉紧的导火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被偏见挟持的人，如何能称为传薪者。”

　　“据我所知，没有比科里瑟更热衷偏见教育的了，最尖端的知识永远只传授给特定的人。”

　　“看来你表达的不满的方式，就是将自己与之同化。”

　　“你在激我？”盖尔特眯起眼睛，他笑了，情绪又趋于平静。随手拨弄木柴，盖尔特道：“激将法对我可不管用。”

　　“你未免自视甚高，在我看来，你所展现的水平也不过如此。”说着，维克已有了走的打算，走前冷淡地打量一眼周围的赛维恩少年，道：“欺世盗名之辈，也只够骗骗他们了。”

　　“站住！”盖尔特霍然起身，他直视维克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该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任。你跟我来！”说完，他向着身后的洞穴走去，见维克不为所动，嘲讽道：“来呀，看看我这欺世盗名之辈能否骗过你这傲慢的小混蛋。”

　　洞穴口用藤蔓干树枝遮掩住，拨开天然的掩护，内里还安置了激光报警器。盖尔特将指纹印上识别器后，交织成绵密网状的红色光线瞬间消失。维克不知道触动这些报警器会有什么后果，直觉告诉他不要轻易尝试。

　　再往里走，就能看到一处五十平米左右的石室，石室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仪器，石壁上挂放大大小小的储能式日能电池板，电池板后延伸出数不清的各色电线，地面上的电线用黑色绝缘胶绑成一捆一捆这才有了落脚的空间。角落里还有一台组装式小型化学能发电机，发电机周围散落着不少矿石碎屑，都是能源星上常见的矿种。

　　石室中心的落地式长灯普照四方。

　　到处都是机械仪器，只在最左边有一台木质长桌，配一把手工椅。桌子上堆满各种手写稿，正中心摊开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公式，每道公式周围都有网状分支，由浅入深层层递进深化，一步步推算出更高等的公式。

　　这本笔记似乎是用来备课的，即使高傲如维克也不得不承认，相比白银区贵族学校老师们的专用型教学微脑，盖尔特的手写备课稿反而更条理清晰。不光是数学，其他学科也都有类似的备课笔记，每一个学科都有清晰明确的网状知识结构图，这些由基础到复杂的脉络图完整呈现出这门学科的发展历史。

　　若没有丰富的知识储备，是无法写出这些笔记的。

　　这个盖尔特到底是何种来头，他明显受过优等的教育，这种顶尖的教育不会出现在平民区，他若真的来自于科里瑟，那么必是白银区的人。一边想着，维克的目光划过桌子右上角，忽然顿住了。

　　桌子右上角摆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工笔画。

　　两个十来岁的少年背对维克坐在白色阶梯上，那阶梯是某个高大辉煌建筑物的一部分，从画面中可以看见高高的门廊，一种不知名的开着粉花的藤蔓缠绕在两侧圆柱上，外面是一个花园，花园中心，两名少年的正前方，有一座小喷泉，喷水柱雕刻成盛开的花朵，水流从花瓣的脉络上流下，那大花朵雕琢得栩栩如生，吸引来亮丽的小蝴蝶流连忘返。

　　左边那个少年穿白底绣金色纹络的长衫，右边那个外面罩一件白色大外套，似乎是实验室里科学家常穿的白外套。如果让维克猜，他会猜右边那个是盖尔特。盖尔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年纪轻轻就在实验室里大展拳脚的怪异型少年天才，老了后脾气越发古怪。但画作里的建筑物维克从未看见过，至少在白银区没有这种风格的建筑。

　　正打量着，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啪”地一下将相框面朝下扣在了桌面上。这举动非常不礼貌，但盖尔特显然不关心维克的感受，他收回手，道：“我给凯文布置的题目是针对他的弱项，那些题目可不是难题，至少只对他来说困难。而一个数学家借由嘲讽画家来彰显自己的本事是极为可笑的，谁知道那个画家是不是狄贝朗呢。”

　　盖尔特最后一句话来自于星际间流传的一条趣闻。数学家范林听说狄贝朗的构图有数学之美，于是他上门拜访狄贝朗，态度傲慢并留下了三道空间几何问题请求解答。狄贝朗把答案绘入画作里送给范林，画作背后留有一段话‘学科分类是为了方便知识的吸收而非限制人们自由的学习’。

　　他递给维克一张纸，问道：“你是范林？还是狄贝朗呢？”

　　纸上也有三道问题，一道数学相关，一道涉及物理，还有一道可归为社会科学。

　　“我不会。”维克看完问题，回道。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以至于盖尔特不由问道：“你不会？听你的口音，你至少是在白银区上过学的。这三道题所运用的知识你们老师绝对讲过，我可不会故意为难人。”

　　指着其中一道问题，维克道：“关于常见机甲的动力装置分析，引擎设计原理，这部分被安排在第三学年，我来这里之前正处于第二学年。”

　　目前常用军武，如机甲、联动铠甲之类，与它们的操、作有关的理论知识都是白银区高等院校的必修科目。受此影响，初等院校一般都会在学生步入高等院校前先一步打下基础。

　　“你还没满十六岁？！”

　　不怪盖尔特眼拙，维克的个头儿确实比同龄孩子要高，来能源星后虽然瘦了不少，但他的身体却比同龄人更结实了，几乎不见一丝赘肉。这身板儿，乍看过去会以为已经从初等院校毕业了。

　　“我快十五岁了。”

　　“……算我疏忽。”盖尔特烦躁道：“明天开始，你来听我讲课，我教你这部分知识，一个星期后，你给我答案。”

　　“行吧。”维克轻笑道。

　　盖尔特皱眉道：“小子，你的语气能不能有点感激之情？”

　　“可您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要让我难堪吗。”

　　盖尔特敢保证，他刚才在这坏小子脸上看到不怀好意的笑，真是太恶劣了。盖尔特气急败坏，以至于似乎没有注意到维克方才那句话对他用了敬语。

　　一个星期后，维克递交了完美的作业。盖尔特故意把教学速度提到最快，虽然一开始不能适应，但维克从没抱怨过这点，然而盖尔特的得意没能超过三天，维克就渐渐跟上了盖尔特的速度。

　　凯文有一点说对了，盖尔特无法拒绝既聪明又勤奋的人。他坐在桌后一遍遍阅览维克写出的答案，对这份答卷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犹豫再三，他终是提笔落下新的问题，这一回，盖尔特开始认真地提问了。

　　然而他二人都没想到，一人一边出题为难一边讲解新知识，另一人一边见招拆招一边听课补习，这种微妙的教学模式，这种双方口头上都不承认的师徒关系竟持续了整整一年半。

　　这一年半间，维克从未见过盖尔特的真面目，但他不再去猜测盖尔特的身份了。相对于一些新生成的事物，那点疑问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星际565年末，行政管理区的医院新设立了素质评定部门。这个部门的建立宣告综合素质评定制度正式在能源星推行，所有被测为B的都可获得参军资格，而A及以上，自愿加入科里瑟国籍者甚至能和普通科里瑟公民一样报名参加即将到来的高等学府入学考试。

　　这看起来是件好事，但盖尔特却忧心忡忡，他忙着给那些固执的赛维恩少年做思想工作，说服他们放弃原国籍。

　　他对维克道：“别人送给你一个馅饼，你很饿，明知道有毒，还是得去咬一口。你看起来是有选择的，其实别无选择，区别只是饿死还是毒死。”

　　这话像说给维克听，又如同只是对着维克自陈心事。但维克并没有听进心里去，在他看来那种毒只对赛维恩人起作用，他本就是科里瑟人，不需要考虑国籍问题。他近乎天真地认为这政策仿佛就是为他量身打造，他即将踩着这块桥板重回白银区。背后的狰狞伤疤时刻提醒维克那种无能为力的屈辱，他总是在被别人救，先是莱恩后又是哈尔。所以当维克离开能源星的那一天，仅仅是踏出寻回一切的第一步而已。

　　离开的日子看似遥远，其实转瞬即至。维克独自过完十六岁生日，两天后从行政管理区的医院拿到第二张综合素质评定，初测将他评为S，十六岁的复测正式将他确定为S。他填写好皇家军事学院的入学考试申请书，运笔如飞一笔一划充满雄心壮志，然后将申请书和综合素质评定证书复印件一起上交。

　　做完这一切，维克在办公大楼门口等待凯文。凯文除了测定综合素质之外，还要更换国籍，手续比维克麻烦得多。当凯文从办公大楼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评定书，一张评定等级为A的证明书也不能令凯文高兴起来。这是一种不得不经历的痛苦，就如盖尔特所言，要么留在能源星等死，要么去科里瑟成为不同的声音。

　　考试地点仍在行政管理区的办公大楼，由K系星派遣监考官，行政管理区的官员会在考试期间为考生安排食宿，这是一份清闲的差事儿，因为没有多少人会来参加考试。相比于考试点的冷清，参军报名处格外火爆。

　　考试前一天晚上，盖尔特给少年们做最后一次讲学。

　　“对于你们所怀抱的痛苦，我既心疼又欣慰。我希望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一个舒适的新环境里，你们仍能记住这种痛苦。”盖尔特道：“每一个肩负使命的人，都必须习惯和痛苦做朋友。”

　　有学生问道：“那您呢，您也会痛苦吗？”

　　这个问题没能难倒盖尔特，他的心中仿佛早已做过无数次类似的问答。

　　“我当然也会痛苦。不过，我的痛苦是因为放弃了使命。”

　　“我能看一眼您的脸吗？”

　　“很抱歉，我现在无法取下这张面具。”

　　“为什么呢？”

　　盖尔特笑道：“那是很复杂的原因。”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取下呢？”

　　“当我能面对自己的时候。在那之后，我才敢面对别人。”说着，盖尔特裹紧了自己的斗篷，他几乎要缩进布料里，于是关于面具的谈话戛然而止。

　　所有人中，维克是心情最好的一个，非常少见地，他主动将一只胳膊搭在凯文的肩膀上，对郁郁寡欢的少年道：“你知道比放弃赛维恩国籍更痛苦的是什么吗？”

　　凯文摇摇头，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了。

　　“那就是在你放弃国籍后，还没能通过考试。”拍拍凯文的肩膀，维克道。

　　“……”凯文差点儿心肌梗塞，他沉默了很久，做了一个悠长的深呼吸，怅然道：“你鼓励人的方式和安慰人一样委婉。”

　　那天的讲学很早就结束了，在考试前得有充足的睡眠。每个人都在等盖尔特先回去，但盖尔特却对其他人道：“你们先走吧。”他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别让我再有机会看见你们，那真是……太丢人了。”

　　于是找到方向的少年们一个一个离开，只有那个传薪者还留守在篝火旁，等待着下一批被火光吸引来的，黑暗中的迷途者。

　　维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前，他对盖尔特郑重地行了一个谢师礼。和初见时一样，盖尔特直直地盯住篝火，仿佛目中无人。这个谢师礼，他可能看见了，也可能并未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