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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戏人影—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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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秋城这一叫,把他在外面喊嗓的师兄弟们惊到了,他声音里带着惊疑和恐惧,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进去看。
杜秋城抖着身子跌坐在地上,脑海里都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似乎从他学戏的第十年开始,他就总会看到那张脸,有时候是镜子前,有时候在倒映的水里,有时候甚至在深夜回家时也会在自己的影子里看到那个本不该出现的多余的身影。
永远黑沉着眸子看着他,脸上是说不出的纠结的恨意和浓重的悲伤,那种悲伤的情绪来势汹汹,杜秋城每次苍白着脸看过去的时候都觉得它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明明是惊艳到令人窒息的容貌,却因为沾上了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鸷而显得格外渗人。
他曾经试图把自己看到那些告诉别人,但是从来没有人相信他,人们一开始以为他是压力太大出现的幻觉,等到后来只要他一说这样的话就干脆装作没听见,免得自己白白跟着一个疯子受那毛骨悚然的罪。
等到杜秋城的师兄弟们一进去看到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但是毕竟是师出同门,而且杜秋城平时待人极好,所以也不可能当真不管他。
傅言是杜秋城的师兄,比他大一岁,两人前后脚跟他们的老师学戏。
傅言走过去抓着杜秋城的手想把他拉起来,却摸到了一手心的汗。
他问杜秋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杜秋城紧咬着牙关指了指桌上,说:“我刚才放在那儿的如意冠忽然不见了,但是这间屋子根本没人进来过。”
傅言顺着杜秋城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如意冠正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就无奈地低头对杜秋城说:“没啊,还在那儿呢,你看。”
杜秋城睁大了眼睛爬起来看,刚才消失地无影无踪的如意冠不知何时回到了桌上,琉璃珠玉在朝阳下泛着冰冷的薄光,杜秋城觉得自己像是被扔在了一个冰窖里一样,浑身冻得直哆嗦,可冰窖外那些在夏日的艳阳下的人,一点也不能体会他的煎熬和恐惧。
一直都在被吊着玩,陷入了一场单方面的凌虐,然而可笑的是,他连对手是谁,在哪儿,一概不知。
杜秋城吸了口气,强装镇定地站起来,笑了笑对傅言说:“师兄我没事,可能最近太累眼花了。”
怎么眼花才能花到连那么大的东西都看不到?
傅言又不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当然不信他这拙劣的借口,可他也没有多问的理由,只能假装看不到杜秋城虚张声势的淡定,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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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秋城站在台下等着上场,今天他是压轴戏。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总算是带回了一点模糊的温度,杜秋城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戏词,等到在他前面的最后一个人下台了,他还有些愣怔。
苏嫱就在他身后,看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就伸手推了他一下,凑到他耳边,小声提醒道:“秋城?想什么呢,该你了。
杜秋城恍然惊醒,抬手整了一下身上的鱼鳞甲,走了上去。
灯光在他走上的之前一点点降低了亮度,直到变成一片漆黑,剧院里坐满了人,呼吸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在黑暗之下被放大了,杜秋城原本乱跳到超出正常频率的心跳,不知为何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待到台上的东西都布置好了,灯光重新变亮,锣鼓锵锵响起,有以前听过他唱戏的戏迷一见他在台上,直接抬手叫了声好,杜秋城淡淡的笑了笑。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账外且散愁情……”
珠圆玉润的唱腔,一声声缱绻缠绵,又带着深深的悲切,千回百转醉了霸王一颗铁骨柔肠的心,也醉了台下的观众。
杜秋城站上了戏台,就觉得除了和他一起唱戏的人,还有一腔无法纾解的感情外再无其他,他的眼睛里甚至含了泪,望着戏台一侧,好像那里有正在帐中熟睡的他眷恋爱慕的落魄霸王。他是真正爱戏的人,从一开始接触就再放不下了,到现在几乎痴迷,一天也离不开的。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唱到这一句,杜秋城已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眼角有泪闪烁,他微颤着声音打算唱下一句,但是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窒息感顷刻袭来。
他心里一阵慌乱,然后就听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接着他上一句唱到: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那个声音比他更加细腻委婉,带着更深的苦楚,和发自肺腑的深情,杜秋城却听着心头一凉。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听到这个声音,有时候像是从头顶传来,有时候像是从客厅,有时候简直就像在自己枕边,仿佛情人絮语一样,夜夜为他唱着戏,这几天,他听到的一直就是霸王别姬的这几句唱词。
等到杜秋城浑身被冷汗湿透,愣着神站在台上看着下面许多抹着泪鼓掌的人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想瘫软在地的冲动。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了他?杜秋城有多少疑问就有多少畏惧和惶恐。
待到下了台,苏嫱搀着他们老师的胳膊走到他旁边笑着说,“秋城今天晚上真不错。”
杜秋城惊魂未定,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苏嫱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但也就那几秒,还来不及让杜秋城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得,她就迅速调整好了表情,笑得一脸情真意切。
杜秋城没有精神去应付她,叫了一声老师。
他的老师是当今梨园界响当当的人物,当年也是因为一出霸王别姬奠定了在京剧界的位置,所以今天看到杜秋城颇有种后生可畏,后继有人的欣慰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秋城啊,老师没看错你,尤其后面那段,唱得连老师都自愧不如。”
杜秋城心凉了半截,他问道:“老师,那我前面唱的呢?
老人想了想,说:“前面无功无过,在你同辈里算是出色了,但是比不上后面那段惊艳。”
杜秋城有些失落,告别了老师就回后台卸妆了。
后台空无一人,此时天色已晚,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景,只能隐约借着月光看到在微风中瑟瑟招摇的树叶。
杜秋城有点不敢走进去,但他更不可能顶着这一脸妆回家,所以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外面走廊里哒哒的脚步声,假装自己没有感觉到背后凝视的眼神。
他僵硬着手把脸上的妆卸掉,然后把头上的如意冠摘掉,看着它一点点凭空消失了。